谢玄那声“命定的师徒”落定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不是雷霆乍响,而是万载冰川倾轧的钝响,沉重,冰冷,不容置疑。
承天殿广场上,盛典的余温尚未散尽,就被这股寒意彻底浇灭。
温照被冯夷护在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寒玉量天尺的纹路。
尺身冰凉,那是她的师尊亲手镌刻的护灵符纹,此刻正透过肌肤传来沉稳的暖意。
然后,温照抬步。
一步踏出,脊背挺得笔直。
十四岁的少女身量未足,可那姿态里却有种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宁折不弯。
她走到冯夷身侧,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并肩而立。
掌心量天尺泛起清冽莹光。
那光不刺眼,却纯粹得惊人,如一道沁入心魂的冰泉,稳稳压下了因谢玄气息而翻涌的旧伤余悸。
那是前世穿心一剑留下的烙印,哪怕重生换骨,仍在神魂深处隐隐作痛。
她抬眸。
眼神澄澈,直直撞进谢玄那双冰封百年的眼眸。
没有惊惶,没有躲闪,甚至连一丝属于少女的怯意都没有。
有的只是斩断过往因果的决绝,似一柄初露寒芒的利剑,直刺漫天寒意深处。
她记得前世被斩去右臂时的痛彻心扉,记得穿胸而过的霁霜剑光,记得神魂碎裂时他眼底的漠然。
那个曾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人,此刻竟以命定为名寻来,何其荒谬。
厌弃如冷焰灼烧肺腑。温照厌恶这宿命般的纠缠,厌恶谢玄理所当然的掌控欲,更厌恶他看向自己时,那透过她寻找另一个人影的眼神,她温照,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然而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却有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战栗。
这个人太强了。太虚剑宗太上长老,渡劫期巅峰,九州剑道之巅。
他若执意要带走一个人,寒山真能拦住吗,或者寒山真的愿意为她得罪这天下第一剑修吗?
这些情绪在她心头翻滚冲撞。
“霁霜剑尊,我说过。我——不——愿!”
声音响起,清亮如玉石相击。
还带着十四岁少女特有的几分清嫩,却铿锵有力,每一个音节都裹挟著剑修傲骨,穿透凝滞的寒意,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她与谢玄之间的师徒孽缘,早在她沧溪河畔以纵身一跃,彻底斩断。
那日的河水很冷,坠落的瞬间很长。她在湍急的河水中想了许多,想师门的背叛,想穿心的剑光,想那些口口声声说著正道大义却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温照此生,绝不再任人摆布。
“弟子温照,已正式拜入仑灵剑尊门下,承寒山道统,受天地共鉴,祖师见证。”
话音未落,她抬手抚过腰间白藏剑。
“锵——”
剑身在天光下跃起一道冷冽锋芒,似与她的心声共振,发出清越长鸣。
那不是灵剑自发的嗡鸣,而是剑骨觉醒者与佩剑产生的共鸣,剑修一生,剑即本心。
“弟子道途,当由己择,由己行,与尊上并无半分命定师徒之说。”
广场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炼气期少女直面渡劫巅峰的剑尊。
那些来自九州四境的观礼者,此刻神色各异,有惊愕,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震撼。
她怎么敢?
温照眼底闪过痛楚,随即被更坚硬的决绝取代。
她脸色微微发白。
以炼气期修为对抗渡劫巅峰剑意,哪怕只是余威,也如蝼蚁撼山。
可她不肯退。
不仅不退,连视线都不曾垂下分毫。就那么直直望着谢玄,用这副稚嫩却挺拔的姿态,向九州宣告她的选择。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谢玄。
第一次在沧溪河畔,是孤身一人面对命运的舍命反抗。
第二次在寒山之巅,是当着天下人的面,以寒山龙首峰首徒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说“不”。
谢玄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看着温照。
那双冰封百年的眼眸里,寒意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
修炼无情道至今,七情六欲早已剥离,谢玄此刻心中并无凡人所谓的怒意,只有一种更为纯粹的东西。
对天道轨迹被扰乱的冰冷不悦。
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冰层之下,还有着谢玄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恍惚一闪而逝。
太像了。
眉眼七分相似,尤其是倔强时微扬的下颌,紧抿的唇线,简直与他的弟子林朝朝如出一辙。
百年前,朝朝外出游历,一去不返。
宗门魂灯未灭,他知道她还活着,便踏遍九州四海。从东海之滨寻到北冥雪原,从南荒密林探到西极荒漠,皆无所获。
无情道心日益圆满,可心底那处空缺,却从未被填补。
直到三月前,他闭关推演天机。
本欲再次探寻朝朝踪迹,却意外窥见星辰轨迹的异变,那道本该在此时与他缔结师徒因果的紫微星,竟脱离天道预设,转而投向了寒山。
他耗费三成修为,溯本追源,才看清紫微星宿主的面容。
温照。
一个本该在凡间村落里,被献祭给河神的孤女,机缘觉醒剑骨,却未按天道脉络来寻他,反倒拜入了冯夷门下。
方才惊觉原来他在沧溪河畔错过了什么。
他要将偏离的命运,拉回正轨。
这理由足够正当,足够说服他自己,也足够说服太虚剑宗上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推演光幕中浮现那张脸时,那颗早已冰封百年的心,竟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不是朝朝。
可那眉眼,那神态。
恍惚仅持续一瞬。
冰层重新封冻,且比之前更厚,更冷。
因为眼前这个少女,与朝朝终究是不同的。
朝朝像太阳。明媚,热烈,总爱围着他转,用一身鲜活气息驱散他周身常年不散的寒意。
她会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会偷偷在他剑鞘上系丑丑的平安结,会在他闭关时守在洞府外,一等就是十天半月。
而温照,她像崖边石缝里长出的草。瘦弱,倔强,浑身是刺。
哪怕此刻面对渡劫大能的威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决绝。
而她居然不要他?
“冥顽不灵。”
薄唇轻启,四字如冰珠落玉盘,冷冽得不含一丝情绪。
话音落下的瞬间,霁霜剑意骤然凝实!
不再是之前的威压试探,而是真正的剑意碾压。
如万载冰川崩塌,如极北寒潮席卷,带着割裂神魂,冻结时空的凛冽,直扑温照而去!
这一击,无关情绪,谢玄只是要让偏离者明白,天命既定,不容违逆。
“因果,岂是你一句不愿便能了结?”谢玄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每个字都凝成实质的冰晶,砸落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剑骨之血,当承最纯粹的剑道。冯夷——”
侧身看向一直沉默的冯夷,语气平淡如述事实。
“两百年前西海沉墟那一剑,看来你还未明悟。”
西海沉墟四字一出,广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大多修士都记得。
三百年前,东境出了一位惊世骇俗的剑道天才——冯夷。
十五岁筑基,三十岁金丹,五十岁元婴,百岁化神,破境之速冠绝九州。
更令人震撼的是,此人刚入化神,便单剑西行,直上太虚剑宗,当着天下人的面,向被誉为九州第一剑的霁霜剑尊谢玄,发起挑战。
那一战在西海沉墟,三天三夜。
初入化神的冯夷,对渡劫巅峰的谢玄。
西海沉墟是上古仙魔大战留下的遗迹,只有那样的战场,才能承受两位绝顶剑修的交锋。
但是其中空间脆弱,法则混乱,寻常修士根本不敢靠近,除了谢玄与冯夷,没有人知道对决时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最终,谢玄惨胜,闭关百年才恢复元气。
冯夷虽败天端剑主之名,依旧响彻九州。
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如今两百年过去,冯夷修为依旧停滞在化神初期,不见寸进。
剑意临身的刹那,温照瞳孔骤缩。
那不是之前可以硬扛的威压,而是真正的剑意倾轧,不针对肉身,专攻神魂
寒意如万针齐发,刺入识海,仿佛要将她的意识,记忆乃至灵魂都彻底冻结。
她咬紧牙关,将全部灵力灌入寒玉量天尺。
尺身白光暴涨,与自身剑意死死交织,在周身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光罩。
可渡劫巅峰的剑意太强了,光罩表面迅速爬满蛛网般的裂纹,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在压力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炼气对渡劫,本就是天堑。
就在光罩即将彻底破碎的瞬间,一道天青色身影,踏前一步。
只是一步。
可那一步踏出,整个广场的气场骤然逆转。
冯夷依旧没有拔剑,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却有一股剑意自东而来。
不同于谢玄那般冰冷锋锐,霸绝天地的剑意,而是如春风和煦,初时温润绵长,拂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让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让冻僵的花草重新舒展。
紧接着,那剑意渐起,如东风浩荡。
自东方而来,席卷天地,风过处,谢玄凝成的冰晶簌簌而落,冻僵的日光重新变得温暖,连承天殿檐角的冰棱都开始融化滴水。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剑意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不是冰冷的屏障,而是如春风化雨般温润却坚韧的守护。
几乎在冯夷踏出脚步的同时,寒山众长老已默契联动,飞身上台一同挡在温照身前,他们没有一拥而上,而是各司其职,如精密运转的大阵。
朱婴唤出本命月琴,指尖轻拨,清越琴音抚平神魂波动。
白泰初腰间符囊流光微动,七十二道护山符缓缓升起,连成金色屏障,将谢玄威压限制在特定范围。
徐青舟周身水木灵气流转,布下柔和却暗含生发之力的水幕,化解剑意余波。
苍梧站在另一侧,怀中抱剑,剑虽未出鞘,却以自身剑意为引,隐隐牵制着谢玄可能爆发的后续攻击,这是同门剑修之间的默契。
最前方的程儒数,身为寒山掌门,化神期巅峰的神识已与周天星辰护山大阵深度勾连,蓄势待发。
他没有看谢玄,而是望向冯夷,微微颔首。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放手去做,寒山是你后盾。
“谢前辈。”
冯夷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称的是前辈,而非道友,是对谢玄第一剑修的尊重。可那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晚辈的怯懦。
“温照乃我亲传首徒,得天道见证。此事,早已尘埃落定。”
顿了顿,他补充道,语调依旧平和,却浸著春寒料峭,“况且,教不教得了,该由弟子来说,而非外人评判。”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锋芒毕露,冯夷之前没说话,是在给温照时间选择,毕竟谢玄天下第一剑修的名头,放在天衍大陆上还是响亮的。
但温照既然坚定的选择了他,他绝不会辜负他徒弟的赤诚之心。
而谢玄冰封的眼眸中,寒意更甚。
他盯着冯夷,盯着这个两百年前让他付出惨重代价的后辈。
那场惨胜,是他修行路上少有的瑕疵。
一个初入化神的小辈,竟能伤到渡劫巅峰的他,这本身就是天道轨迹中的异数。若给此人时间,恐怕真的能触及那个连他都未曾触及的境界。
“两百年,你仍不明天数。”
谢玄的声音更冷,周身空气彻底凝结成冰。
渡劫巅峰的威压全力释放!
这一次,他不再留手,百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驳斥他。
冰蓝色光华如海啸般扑向冯夷,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知道,境界的差距,不是靠天赋就能弥补的。
就在剑意即将彻底爆发的瞬间。
“谢师叔。”
一道清朗声音响起,不高,却稳稳穿透剑意交织的嗡鸣。
知晏从观礼席中走出,渡劫威压落在他身上,金丹期修为自动护体,却依旧让他的道袍无风自动,脸色微微发白。
他半步未退,对着高空中那道冰蓝身影,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温师妹既已拜入仑灵剑尊门下,便是寒山弟子。修仙之道,最重修心自主,强求不得。”
知晏抬头,眼中清明,“今日乃寒山大喜之日,还请师叔祖顾念两派千年情谊,莫要再为难温师妹。”
他从第一眼见到温照的时候就发现,他与百年前那位小师妹的容貌相似,可他分得清楚,温照就是温照,一位天赋卓绝,道心坚毅的剑修少女。
他很欣赏温照,所以即便知晓此举可能触怒师叔,甚至影响自己在宗门的处境,他仍愿挺身而出,为温照说句公道话。
观礼席上,太虚剑宗随行的几位长老同样神色凝重,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茫然。
他们临行前并未听闻谢玄有此打算,全然不知太上长老谢玄为何会突然现身寒山,更惊讶他对一个寒山新收的弟子如此偏执。
人群中,一身袈裟的了悟大师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因果昭彰,轮回有数,万事皆空,早悟方得解脱。”
禅音袅袅,如清风拂过冰原,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时的冯夷,周身天青色剑意如春风般铺开,不仅挡住了谢玄的全部威压,更隐隐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明明只是化神修为,可那剑意中竟然蕴含着一种近乎大道的生机。
那不是对抗,而是包容;不是击碎,而是化解,就像春风能化开坚冰,东风能吹散寒潮。
竟让谢玄都感到一丝,熟悉的心悸。
“谢前辈。”
春风化雨,东风破冰。
“我的徒弟心意已决,寒山亦向来护短。”冯夷周身剑意骤然凝实,化作一柄若有若无的天青色虚影,“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虚影出现的瞬间,整个寒山地脉微微一震。
那是天端剑的剑意投影,虽非本体现身,却已让天地色变
广场上一片死寂。
还在场没有离开的宾客与寒山弟子,都看着高空中的两道身影。
一方是渡劫期巅峰剑尊,成名百年,威震九州,无情道心趋于完美,剑意如万载寒冰,冻结万物,太上忘情。
一方是化神期剑尊,后起之秀,剑意通天,百岁便触及剑道本质,剑意如春风和煦,化冰融雪,生生不息。
而他们却在争夺一个年仅十四的少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
谢玄周身的冰蓝色剑意,渐渐收敛。
不是溃散,而是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场刺骨的寒意。
他依旧站在那里,却不再看冯夷,目光重新落在温照身上。
那眼神冰冷如常,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其中多了一份近乎天道审视般的专注。
谢玄忽然想起,那日温照跳入沧溪前,回望他的那一眼。
从来不是恐惧,而是——宣战。
“因果既定,非言语可断。”
他开口,声音冷寂如深冬夜风,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强势。
“冯夷,你护得她一时。”他目光冷冷扫过冯夷,又落回温照,“可她身负剑骨,注定要走的,是最难的那条路。”
“当真正的劫难降临时,你这化神修为,够么?”
言罢,身影微动。
如冰雪消融,如镜花水月,那道冰蓝色身影悄然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虚空之中。
只留下一句话,久久回荡在承天殿上空。
“温照,你逃不掉的。剑骨之命,天道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