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号,温月,通关。
随着通关声令下,周绚的眼前渐渐模糊,他下意识地望向台下,在攒动的人头中竭力寻找那个身影,却终究未能寻见
他朝着记忆中温照所在的方向,粲然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低语:
“温照姐姐,我赢了。”
然后直直摔在了地上,躺在清秀少年旁边,两个血人的惨状,也着实吓到了寒山派的弟子,这随机场大家都被压制着灵力,基本上也就是点到为止,为的就是防止大规模的死伤。
结果哪里想到这个看上去俏生生的少女会如此拼命,简直就是一命换一命的打法。
几名寒山弟子急忙上前,为两人服下止血补气的丹药,又封住几处大穴,那汩汩外流的鲜血才勉强止住。
人从台上抬下来,温照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冲上去查看,摸了摸周绚的心脉,还好,那一剑没有灵力加持,未曾伤及心脉要害。
“我是温月的哥哥,让我一起去吧。”温照对负责抬人的寒山弟子说道,那弟子也认出来温照是刚刚通关的考生,以后就是同门,自然也没有拒绝道理。
“我去看看那小姑娘的伤势。”高台之上,程紫璇翩然起身,她身为医修自是仁心,却也存了分考量,温月这般刚烈心性,倒颇合她眼缘。
说著也不等几个师兄反应,人已化作一道清影离去,找自己的未来小徒弟去了,留下的几位峰主长老,无不暗觉可惜,少年人有此心性,只要根骨不差,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因为是男扮女装的身份,周绚胸口的伤不方便给外人处理,好在寒山弟子恪守礼数,将人安置好后便退出房间,等候医师。
温照虽懂些粗浅的急救,面对周绚胸前那狰狞的贯穿伤口,仍是有些束手无策,她盯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自己那毫无知觉的右臂竟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她的身体比她的记忆,对于痛,记得更加清晰。
程紫璇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瘦削的少年坐在床边,似乎想要抬起自己的右臂,却不得其法,就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了。
然而这个少年她记得,就是刚刚的指定场上,使出惊鸿一剑的少年郎,可明明刚才他的右手还挥发自如。
“我是寒山医修,朝瑶峰长老,程紫璇。”
清婉声线打破沉寂,温照只是淡淡点头,指向榻上的周渡,声音平静无波,“他很可怜,全家满门被屠,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程紫璇一怔,不明这少年为何突然诉说这些,却不由心生怜意,难怪温月在台上会那般决绝,不要命也要留在寒山派。
“我会治好她的,我的医术你放心。”程紫璇在榻边坐下,三指轻按在周绚腕间。
“我当然放心你的医术。”当看到是程紫璇走进来的时候,温照就放心了,这个悬壶济世,以千载修为度化万魔的女子,虽是柔弱之躯,却怀着一颗真正的救世仁心。
她也是《无情剑尊的白月光》里少有的正面形象的女人,温照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本书里所描写的女性角色,不是心胸狭隘的妒妇,就是心如蛇蝎的恶女,只有林朝朝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纯善无暇的。
至于程紫璇之所以能有个正面的描写,大概是因为她一出场就为了镇压魔域封印,以身殉道了的原因吧。
况且总之眼下,温照除了相信程紫璇,也没有别的办法来隐瞒她和周绚的身份了,只能试一试,实在不行等解决完知晏师兄的事情以后,就离开寒山,东境之大,不会没有他们栖身之处。
“温月他不是女孩,是男孩。” 温照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同样,我也非男儿身。”
程紫璇指尖猛地一蜷,抬眼盯着温照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那双总是盛着暖意的眸子此刻凝著霜色,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你们竟敢欺瞒寒山?”
“我们别无选择。” 温照抬起眼,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里,竟透著一丝恳切,“仇家势大,藏在暗处,我们无力抗衡,唯有隐姓埋名,甚至,舍弃原本的身份。”
“噗嗤——”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程紫璇忽然嗔笑出声,方才凝起的霜色瞬间消融,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她摆了摆手,指尖轻轻点了点温照的额头,“好啦,念在你们有难言之隐,此事寒山暂且不追究。”
见温照仍是一副紧绷的模样,她又解释道,“你们这些小家伙的小把戏,骗骗寻常修士也就罢了。等你们修到元婴期就知道,届时神魂凝实,周身气息自成一格,男女之辨、身份伪装,在真正的高阶修士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无处遁形吗?”温照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脑海中骤然闪过上一世的画面。
回溯之术里,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皮下,藏着真正杀死元祯的凶手。以谢玄通天彻地之能,怎会看不破这拙劣伪装?是他不能,还是不愿?
这个念头如毒刺,猝然扎入心底,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痛楚与恨意。
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温照朝朝只想一个人静静,起身便准备离开。
“你的手臂,稍后我为你诊治。”程紫璇正脱下周绚染血的上衣,见她要走,回眸叮嘱。
温照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右臂,回头看向程紫璇时,眼底波澜未定,只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疾步而出,将满室药香与翻涌的心绪隔绝在门后。
回到房中,小白老远就嗅到她的气息,嗖地窜至门边,险些被一脚踩扁。幸而温照现在五感敏锐,及时收住脚,用左手将它拎起放在桌上。
“地上脏,别乱爬。”她施了道去尘诀,洗净小白周身,又轻点它额上小龙角,“你是公龙,再长大些,弄脏了要自己洗澡。”
小白却浑不在意,依旧欢快地用脑袋蹭着她的手指,“照~照~”照照身上好香,照照摸角角好舒服。
看着小白天真懵懂,全心依赖的撒娇模样,温照感到胸口的憋闷消散了不少。是呀,她已经重生了,已经改变了她与小白的命运。
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与她在乎的一切。
饮下一杯凉茶,滋味特别,不似寻常茶水的苦涩,反有灵植甘露的清甜,入腹后精神为之一振,温照不由暗叹寒山派的底蕴深厚,看来没来错地方。
有寒山弟子前来通传,告知通关考生于明日辰时前往升平台测试灵根,今日可好生休整的。
温照知道自己的灵根所以并不担心明天测试,难得放松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以后,才再次出门去看看周绚。
周绚仍在昏迷,面色却已恢复红润,不复先前惨白,元婴医修的手段,果然不凡。
可惜他终究是凡人之躯,如此重伤,纵有圣手医治,也难以一日痊愈,明日的灵根测试,怕是赶不上了。
不过就算如此,温照也已经非常感谢,诚心诚意的朝程紫璇抱拳一礼。
“多谢紫璇长老相救。”
她的右手已经恢复了知觉,虽然还是如针扎一般刺痛,却也不再影响行动。
程紫璇清洗着处理伤口时染血的手,抬眸看向温照,这个她看不透的少女,眉梢微垂,摇头道,“你们在寒山派受的伤,治疗是我分内的事情。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温照抿唇犹豫片刻,终是在程紫璇清澈的目光中松了口,“好。”
带程紫璇回到自己的房里,聪明的小白在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的时候已经躲进了被窝里面,假装自己是一条没有存在感的小白。
因为都是女子,就没有什么礼数避讳,温照解开衣带,褪下一半衣衫,将纤细的右臂袒露在空气中。
修长的玉指轻轻落在右臂之上,程紫璇觉得格外的新奇,就是这样一只看似脆弱,她轻而易举就能折断的手臂,竟然能使出那样凌冽绝尘的剑意。
温和的木系灵气如溪流般探入温照右臂的经脉,随着灵力深入感知,程紫璇的秀眉渐渐蹙起。
“奇怪经脉与骨骼分明无恙。”她似在自语,随后低头问道,“你这右臂,从前可受过重伤?”
感受到右臂传来的冰冷触感,以及经脉里温柔的灵力梳理,温照忍不住弯起唇角,眯着眼点头道,“嗯,以前手被砍断过,因为机缘长了回来。”
不对大夫隐瞒病情是一个患者基本的素养。
然而程紫璇听了之后,更是惊诧,“那恢复的也太好了,你右臂的骨骼静脉,完全没有断裂过的痕迹。”
程紫璇虽然好奇,却深知机缘乃修士秘密,不便深究。修仙界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虽罕见,却也并非没有。
极乐宫的宫主都能把她的道侣的元神拼凑修补复活回来,更别说治好一条断臂的丹药。
“这事你别外出说。”程紫璇仍忍不住提醒,这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她甚至已经脑补出来,温照与周绚这对姐弟俩的身世是如何凄惨,小小年纪,一个家族覆灭,一个断臂求生,无怪乎他们的剑法,都带着一股不留退路的决绝。
“你手臂经脉的淤塞,我已帮你疏通。但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问题。”粉白指尖轻轻点在温照心口,身为医者,程紫璇深知比起躯体的创伤,心病才是最难根治的顽疾。
温照沉默下来,不露悲喜,只是垂着眼默默将衣服穿好,重新系上腰带,扯了扯唇,“原来我有心病啊。”
谢玄斩掉她右臂的记忆惨痛到了模糊。她只记得那时候她从戒律堂大牢逃出去的时候,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就那么巧的被谢玄发现,她根本抵挡不住谢玄的剑,轻而易举的,她的右臂就滚落到地上,躺在她的脚边。
“你们姐弟俩的事情我会去调查清楚的,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先留在寒山,不过若是被我发现,你们做出什么有损寒山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板著脸的程紫璇一点也不严肃,她的包子脸天然为她增加了几分娇憨。
“谢谢你,紫璇长老。”温照面色已然平静,这句道谢却发自肺腑。至少那本破书中有一点未曾写错,她是一个好人。
送走程紫璇,温照回到床边,一直藏着的小白才冒出头来,似乎感受的照照的心情不是很好,小白乖巧的蹭著温照的右臂,像是在安慰她。
惹不住低声一笑,抚着它细腻的鳞片,“还真变机灵了。”
方才程紫璇顺便为她调理了内息,此刻身体轻松不少,温照没有片刻懈怠,将小白放好,就盘腿打坐,开始一晚的修炼。
她要变强,每一分一秒都不能停止修炼。
或许是白日那场对决带来的感悟颇深,温照此次冥想格外沉浸。小白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扫落床头的书册,她也未曾醒来。
苍穹披幕,星夜降临。
那道虚影如去时一般的无声的出现,这一次他的模样要清晰了几分,尽管容貌依旧是模糊不清,但一双深紫如星宙的眸却明亮清彻。
这次他没有尝试离开这间屋子,而是留在温照的身边,就静静坐在她的身旁,紫眸深邃,沉默的打量著这个奇怪又弱小的女人。
他的指尖缓缓点在温照的鼻尖,却因为是虚影而穿透了过去,没有真实的触感。
“怎么又受伤了。”
晚来夏风,席著一缕夜茉莉的幽香卷带着那宛如恒古传来的一声轻叹,被吹走西洲,最终消散于浩荡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