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亥时，尽管月朗星稀，但夜空之上九重天上，依旧有着无数颗孤星独自闪耀着，浩瀚如海，难以计数。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整，众人都已经修养好精力，毕竟能留下来的，体质与毅力都是最拔尖儿出众的考生了。
众人依旧是等候在寒山派的山门口，温照今日换了一身简朴黑衣，周绚则是清透亮丽的水绿色衣裙，并排走在一起，引人侧目。
只是前日温照释放的剑意仍让人心有余悸，许多考生见了她都下意识让开位置。
排队顺序按登顶先后排列，温照与周绚站在中间位置。人群中，她瞥见了裴衡琛兄妹与杨玦，他们站在队尾。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底子都不会差，只是昨日裴澜露突然来了葵水，裴衡琛一路走走停停等着她，而杨玦也跟着一起。加之他们有修为在身，被重力压制，直到深夜才登顶，所以才错过了与温照他们碰面。
萍水之交，互相点了点头，也算打了招呼。
高台再次幻化出现，昨日的青云梯已经消失不见，程儒数御剑而来，仙风道骨的衣袍被风吹扬起。
“恭喜在座六百七十八位考生你们通过了第一场试炼，”他声如清钟，“接下来的五个时辰，你们将会进行第二场辩星象的试炼，预祝诸位天骄摘星成功。”
第一关的试炼就已经淘汰掉四分之三的人下去。
只见程儒数与数位长老分别站在天罡北斗等阵眼，运起浑厚灵力，以三千六百八十万颗星构成的斗转星移幻阵，在考生脚下冉冉升起。
这就是顶级门派的底蕴，即便只是一场收徒试炼，场面也依旧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辩星象，顾名思义就是在包罗万象的幻象星域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就能通过试炼。
考验的是通关者的悟性以及心性，在大千世界，数万星系里面，人的意识会逐渐迷失，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蛊惑，道心失守。
随着星阵启动，温照任由神识脱离识海而出，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仿佛又回到了坠落万丈深渊的那一日。
身体在不停的下坠，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口空荡荡的，右边袖子也是空荡荡。
漆黑中有了一缕光亮，传出了声音。
“孽徒，不知悔改！”
谢玄那冰冷无情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而这也是上辈子他对温照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穿心之痛，真的是刻骨铭心。
她记得那一剑穿胸而过的剧痛，更记得谢玄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那个她敬若神明的师尊，那个她誓死追随的人，——杀了她。
“谢玄”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哭泣，“上辈子我欠你的命，已经还你了，你教我的剑，我的右手也还给你了，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那亮光如流星划过，一闪而逝。
下坠仍在继续，四周出现了漫天的星辰，它们排列成各式各样的星象，或朱雀，或白虎，或一片花叶，其间都蕴藏着无数玄妙的星辰之力。
温照在星海中还看见了大娘，看见了秋芙，看见了吟霜，那些许许多多过去的人，都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她平静的看着，犹如走马观花，那些人都已经与她无关。
“师姐，我好疼啊，你帮我吹吹！”
是柔软清澈的少年音，在那潦草狼狈的一世里，融化开一片绚烂的颜色，是元祯啊。
温照停下不断坠落的神识，想要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但眼前又变成了无尽的黑暗，隐约间，她看见一处闪烁光亮，便不管不顾的朝那里奔去。
然后她惊恐地停下来脚步，微弱的光亮里，清隽的少年躺在那里，胸口插著一把剑，睁大著双眼，死不瞑目。
“不，不，元祯怎么会死了呢！”
她痛苦的捂著头，脑子里像撕裂开了一样在发出嗡鸣，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几乎让她失去理智。
她的少年，死在了她的剑下，可她连凶手都杀不了。
她为什么那么弱，为什么那么无能！
“师尊对你的爱护，师兄师姐对你的疼惜，都是因为你那张和我长得相似的脸罢了，温照，你拿什么跟我斗？”
“师尊，温照师姐要杀我，我好害怕！”
“师尊，你眼里只有朝朝一个人好不好？”
一张与温照有七分相似的脸出现在幻境之中，只是比起温照倔强清冷的气质，这张脸更加娇媚柔弱，双瞳剪水，如清妍白莲，一颦一笑都在勾人心魂。
斗转星移的幻境之外，用玄清镜默默关注试炼的冯夷，斜倚在紫木塌上，盯着镜子里的画面，眉心微蹙。
画面里正是温照的样子，只是此刻的她，没有半点平日里的风轻云淡样子。
现在的她双目赤红，浑身散发著暴戾的灵力，与嗜血的杀意，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的样子，令人胆寒心惊。
程儒数也注意到了异动，惊讶于这沉稳少女的心魔竟如此之深，正犹豫是否要插手终止试炼。
却见少女周身的灵力忽而就平稳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力量将它安抚了下去。
冯夷从榻上霍然站起，只觉得惊奇，这少女的状态显然已经心魔深种，她居然能守住本心了，硬生生的挺了过来。
怪哉，奇哉，妙哉！
幻境中，温照浑身剧烈颤抖，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被最敬爱的人背叛，被最信任的人陷害，被整个世界抛弃，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是的，她死过。
她摔落在崖底，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冰冷的岩石，她的身体被摔得四分五裂，呼吸停止，心脏停止，只有她的灵魂还活着。
她看见了自己的一只腿被野狗叼走，看见自己的两颗眼睛被乌鸦啄下，看见一条条白色蛆虫在她鼻子里蠕动。
上一世的温照，真真切切的死了。
幻象星阵中，北斗中央一颗紫金星骤然大放光明，驱散黑暗，即将迷失在痛苦中的温照只觉灵台清明，被心魔模糊的理智渐渐回笼。
她刚才差一点就被心魔控制，原来她一直在怨恨自己。
温照看向那颗在北斗中央闪耀着的紫金星，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颗星会为她点亮，就像不知道在她死前看到的那团紫气从何而来一样。
重生醒来，不代表一切未曾发生。她已斩断与谢玄的因果，而与林朝朝的孽缘，终有一日，她也会用手中之剑，亲手了结。
什么这一世上一世，谢玄与林朝朝，她都不会放过。
如今林朝朝还没有从东海的方丈秘境里出来，她需要韬光养晦，二十年后，再来看看鹿死谁手。
温照操纵神识飞向北斗中央的紫金星，随着她的接近，紫金星闪烁得愈发频繁，甚至让她产生它在对自己眨眼的错觉。
伸出手，紫金星自己就乖巧地跃入她的掌心，扑灵扑灵亮晶晶的发光发热。
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小星星，难道这也是她的幻境？
温照还想细观此星特异之处，万象星辰却骤然暗淡，一切重归黑暗。
相比较刚才暴戾恣睢的暴风状态，现在幻象里更像是一池秋水，温照觉得自己似乎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心魔所在，但心魔若易除，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受困于心魔，修为止步，甚至殒身雷劫的修士了。
心魔也未必全是负面，至少当温照认清心魔之后，现在所想的只有变强，强到斩去心魔，方能证心明道。
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被心魔拖入深渊，即便如此，左右不过是再粉身碎骨一次，但这一回她死也要拉着林朝朝一起下去。
睁开眼，双眸乌黑如星子点缀，是洗尽铅华过后的清明，没有耽搁，温照迅速运转起灵力，梳理因为暴走而灵力紊乱的经脉。
索幸只是暂时的气血翻涌，除几处经脉因灵力逆行稍有滞涩外，心境和修为反而都有所提升，直接突破了练气九层的境界，虽还没有筑基，但也算是因祸得福。
若说此前温照的修为是凭借前世经验和不断的生死对决，以七八成积累强行突破，那么这一次便是十成十的积累，根基扎实，水到渠成。
冥冥中温照有所感应，仰头望向寒山之巅，此刻已经过去了一夜，晨风自东拂面而过，云海浮波，被镀上一层朝霞绯红。
红云如海堆絮积雪，不知其千万顷，诸峰在期间时隐时现，或被云雾吞没，或留有几座山头露出云端，是云海玉盘的壮观场面。
随着心境提升，她的神识也在进步，有一瞬间温照感受到被人注视的错觉，然而隔着群山云雾，却找不到来源，但也或许是她太敏感了。
温照看了看周围，发现大多数人还没有清醒，神情各异，痛苦与悲伤的居多，世间上的事，令人难忘的大多也令人难受。
当然也不乏有特立独行之辈，比如温照右手前面位置的青年，看上去仪表堂堂，人模狗样的，居然色令智昏入了魔，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扒光衣服，神态猥琐，将其本来恶心面目暴露无遗。
不过当他脱得还剩条裤衩的时候，就被寒山派的人给拎了出去，想来以后是在无机会与寒山结缘了。
这第二关辩星象所考验的东西，除了悟性就是考生的心性了，心志不坚者，难成大道，同样心思不正者，也不配修道。
即便是侥幸得道，也是为祸人间的邪魔外道。
温照没有参加过别的门派的收徒试炼，而太虚剑宗收徒向来是随心意看机缘，十个有七个都是捡来的，比如温照，比如元祯，听无极楼的小道消息说，谢玄似乎也是被上上任掌门捡回去的。
但寒山派的收徒试炼，却叫温照不得不动容，一个门派能兴盛万年之久，自有其道理，浪里淘沙，就算人的心性因为修行的时久而改变，至少从一开始就能将从骨子里面坏的劣根排除在外，稳固门派根基。
只是这斗转星移幻阵用于弟子试炼，实在是大材小用。也唯有寒山这等财大气粗，大能云集的顶级门派，方有如此手笔。
至于周绚，温照瞥了眼身旁，已经酣睡了的娇俏水灵的少年，替他理了理散开的发丝，和因为翘起二郎腿而翻开的裙摆，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这场试炼一比就又是一日，大钟在申时敲响，随着钟声激荡，响彻寒山，还沉浸在斗转星移幻阵里的人纷纷清醒过来，刚开始还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片刻后场上才叹息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有崩溃落败的，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有通过试炼，欣喜若狂，脸上神采飞扬的，也有像温照这样，神色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
“第二场试炼结束，请没有找到星辰的考生自行离开寒山。”
留下来的寒山派的苍梧长老收拢起幻阵，广袖揽风，声音如洪雷，在场之人的心神皆为之一振，还陷在心魔迷障里不能自拔的考生也惊醒了过来。
“长老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的寿元不过百年，恐怕是难以再等到下一个甲子了！”
有与星辰失之交臂的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然而苍梧长老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只有冷漠与肃穆。
“百年不得道，即是无缘，给你千百次机会，结果也是一样。”
没有再理会那人的伏乞，只见苍梧长老又运起法阵，天地变色，晴空中出现星云混沌，场上试炼成功的考试头顶上都浮现出一颗明亮星辰，而失败的人只有一片云翳。
星辰亦有颜色明暗之，。周绚头上是一颗纯白色星辰，璀璨夺目，在众多星辰中极为显眼。
而温照的，是那颗紫金星，光芒却有些暗淡，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委委屈屈在地一闪一闪。
然而就是这样一颗朴实无华的紫金星，让玄清镜前始终关注着她的冯夷再次惊奇地站起身。
“居然是紫薇星！”
苍梧长老却未注意到这颗暗淡的小星星，只扫了眼场下，在周绚那颗星上停留片刻，便继续道，“摘星成功的考生可回房中休息，明日午时，前往升平台参加第三场试炼。”
升平台位于寒山派的峻极峰，而前两场试炼都在寒山脚下进行，能进入第三关，显然也已经算是摸到了寒山派的门槛了。
回屋路上，温照询问周绚在幻阵中的情况，是否看到心魔。
周绚摇头，只说一开始被拉进黑暗深渊，看到惨死的父母与周府上下尸横遍野的惨状，还看到那些刽子手对着他嚣张挑衅。
他虽痛苦愤恨，却异常清醒，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他的仇人还在幻境在逍遥，他记得温照的话，必须得通关试炼，拜入寒山，变强大以后才有机会报仇。
温照听完便沉默了，这种不受心魔影响的体质，她羡慕了，就像苍梧说得那样，有人苦修百年不得道，有人却是天生就与道有缘。
天道向来是如此不公。
又嘱咐了周绚几句明日第三关试炼的事情，两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