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照抬眸。
但见一人临风立于虚空,素白道袍不染尘埃,周身散发著拒人千里的凛冽寒意。面容俊美如雕,眉眼间却凝著终年不化的霜雪,正是云台峰剑尊,当今天下第一剑修——谢玄。
上一世的温照,见到谢玄,就仿佛是看到了光,是绝望深渊里开出的一朵花。卑微如尘土的她,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磕得头破血流。
“神仙求求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后来,谢玄确实出手相救,将温照带回太虚剑宗,为她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而那扇门后,是飞天遁地的神通与移山填海的玄妙,她一个凡尘里的孤女,得以窥见修真世界的浩瀚瑰丽。
谢玄将她收为徒弟,温照就是剑宗里最乖顺最刻苦的弟子,谢玄说她有剑道天赋,温照就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的练剑。
只有温照自己知道,心底是多么的恐惧,恐惧谢玄会觉得她不听话,不努力,然后将她丢回尘世泥泞。
她敛去所有棱角,压抑著自己,循规蹈矩的活着,可谢玄却告诉她,她的剑,缺少锋芒,难以大成。
思绪回转,温照用沾满血污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让本就狼狈的容颜更加模糊,绝不能让谢玄看清她的脸。
只是谢玄为何也比前世提前现身,难道她这只重生的蝴蝶,扇动翅膀真的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谢玄目光淡漠地扫过地上断成两截,仍在微微抽搐的黑蛟残躯,最后落在了温照身上,以及她手中那柄裂纹遍布的木剑。
“是你伤了它?”谢玄开口,声线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天然的审度意味。
温照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刻意不去看谢玄。她一边往河边走,一边用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敷衍地回了一个字,“是。
谢玄的视线在她手中木剑上停留一瞬,“练气五层,以木剑重伤堪比筑基的黑蛟。”他语气平淡,如同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的剑意,不错。”
这已是他极高的评价。
然而,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剑意之中,戾气过盛,杀伐之心太重,恐非正道。”
他又一次否定了她的剑,从前他说他的剑没有锋芒,如今又说她的剑锋芒太盛。
温照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似讽。她的剑,管他屁事。
只是她尚未开口,那些缩在她身后的村民见黑蛟伏诛,危险解除,又见谢玄仙姿凛然,宛如救世主降临,顿时觉得有了依仗。
大娘担心温照回来报复他们一家,恶人先告状的站出来指著温照,尖声叫道:“仙长明鉴!是她!都是这个灾星惹怒了河神!才招来这等祸事!她还斩了河神的舌头,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对对!仙长,快把她抓起来!”
“她就是河神的新娘,不老老实实侍奉河神,竟敢反抗,触怒神明!”
一时间,群情激愤,仿佛方才黑蛟肆虐时,那个被他们视为唯一救星的人不是温照一般。人性的卑劣与健忘,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温照冷眼旁观,心中无悲无喜。这些愚昧之言,早已伤不了她分毫。
谢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显然并不尽信村民一面之词,但他修无情道,对这些世俗纷争本就缺乏兴趣,他此来是为剑骨出世,斩妖不过顺手的事。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温照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考量,“你,可愿随我回太虚剑宗?”
此言一出,不仅是村民,连温照都微微一怔。千回百转,难道命运齿轮又要回到原本的轨迹之上了吗?
太虚剑宗,天下第一剑修谢玄,那是多少剑修梦寐以求的圣地。看书君 冕废跃渎若能得他指点,前途不可限量。
温照远远地隔着人群,与谢玄对视了一眼,从前她总是仰望他,如今却只想逃离。
“我——不——愿!”
她脑子有病才去。
不等谢玄反应,温照纵身一跃,猩红裙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瞬间坠入湍急的沧溪河中,只留一抹红影在翻涌的浪涛里一闪而逝。
这一跳,如同前世一般决绝。上一世她跳崖斩断生死,谢玄救她的命,她还给他了。这一世她跳河斩断因果,只愿此生与谢玄再无瓜葛。
就在温照入水的刹那,异变再生,那被斩成两段的黑蛟尸身突然剧烈震颤,竟是要自爆。
谢玄不得不放下追踪温照的念头,翻手祭出一道白光结界,将幸存的村民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一团黑黢黢的不明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入河中,速度快得连谢玄都来不及阻拦。
震耳欲聋的巨响响彻天地,黑蛟自爆的威力掀起漫天腥风,河岸被硬生生炸出一个深坑,血肉与碎石飞溅,腥臭气息直冲鼻腔。
而结界中的谢玄依旧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宛若九天神祇俯瞰凡尘,丝毫未受波及。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狼藉的河岸,最终,清冷的目光落回那水波未平的河面。
少女纵身跃入水中的决绝,以及入水前那深深的一瞥,再度于他识海中浮现。
那不是陌生人该有的眼神。那复杂的一瞥中,竟含着某种,似曾相识的锐利,以及一种他无法立刻解读的、沉甸甸的宿怨。
他修无情道,心若冰镜,映照万物而不滞于物。可那眼神,却如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还有那团在河底一闪而逝、连他的神识都未能立刻捕捉透彻的神秘黑影
这看似愚昧闭塞的沧溪镇,这桩原本以为只是寻常妖物作祟的“河神娶亲”,其下隐藏的暗涌,似乎远比他预想的要深。
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迹,脱离了某些人的掌控。只是身处其中的谢玄,此刻还难以看清全貌。
他本就有要事需去往东荒一趟,只是因感知到剑骨出世,才提前出关。此刻那身负剑骨的少女已经离去,而且看她决绝的模样,显然不愿与他有任何牵连。
剑骨是千年难遇的罕见体质,谢玄也的确有几分欣赏那少女的剑意。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来,就算没有他出手,那燃烧烈焰的一剑,足以让黑蛟魂飞魄散。
可他堂堂渡劫期剑尊,身边从不缺根骨绝佳的弟子追随,这等机缘,有缘者得之便是。
至于那团神秘黑影,此刻也已踪迹全无,连他的神识都感知不到其存在,更何况东荒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更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谢玄眸中的冰蓝微光一闪而逝,将所有情绪尽数敛于那副万年不变的冰雪容颜之下。。他抬手一招,欺霜剑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掌心。下一秒,他身形化作一道清冷剑光,瞬息间直入云霄,消失不见。
只留下沧溪河畔一群惊魂未定的村民,望着狼藉的河岸,来不及悲痛或欢喜,面面相觑。至于他们日后如何添油加醋地回忆今日之事,都与温照再无任何关系。
她与沧溪镇的因果,自此一笔勾销。
温照顺着沧溪一路向东漂流。避水符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无形屏障,让她即使在水中也能自由呼吸。
沧溪镇四面环山,除了蜿蜒的山路,这条湍急的河流就是最快的出路。
直到确认谢玄没有追来,避水符的灵力也即将耗尽,温照才浮出水面。她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这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林后,这才游到岸边,吃力地爬上岸。
在水中浸泡多时,就算是修士也感到了精疲力竭,何况刚与黑蛟大战了一场,就跳进湍急河流里面,如果没有避水符,只怕是九死一生。
温照的脸色被泡的苍白浮肿,体内的灵力已经紊乱成一团,断裂了好几处筋脉和骨头,内伤更是不轻,不过还好没有危及性命要害。
陪了她一路的木剑已经碎裂,温照把它葬在河边一棵桃树下,让它落叶归根。
又捡了些干燥的木头,搭起柴堆,指尖轻弹,一簇火苗跃入柴堆,很快燃起熊熊烈火。
温照脱下湿透的沉重嫁衣,放在火堆旁烘烤,又奢侈地动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将里衣和鞋袜,还有头发一并烘干。身上干爽了,紧绷起来了神经,也渐渐松缓了下来。
她还活着。
现在的温照,只是温照,不是谢玄的徒弟,不是太虚剑宗的弟子,她是剑修温照。
沉默低下头,唇角先是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笑着笑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温照偏过头,吐出一口淤血。
拭去唇边的血迹,随着淤血排出,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郁结也随之消散,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通畅。
盘腿席地而坐,温照闭上眼,一旁是潺潺流水声,还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心神宁静,功法运转,四周的灵气随着她的吐纳吸入,慢慢地,灵力越来越多的,以温照为中心的聚集汇入。
修真界常将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称之为顿悟,是修士对于天道的感悟灵光,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就在沉浸在顿悟中时,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从河里冒出头来。它似乎在温照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欢快地跳上岸,滚到她的腿边。察觉到周围灵气的变化,这团黑影安静地靠在她的腿边,一动不动。
随着温照的入定,这团黑影居然也开始吸收周围的灵气,原本笼罩在它周身的黑气渐渐消散,露出了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