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紧紧盯着罗秉文的动作。
她知道这是谁。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自己说了什么东西,爸爸总能给他找来。
有时候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一幅风景画,隔周那幅画的真品就挂在了她的画室里。更别说那些顶级颜料、画具,只要市面上有的,她这里永远是最新、最好的。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他不是爸爸用钱和权势能买来的。
那些颜料、画具,说到底只是物品,只要有钱,总能找到更好的。可罗秉文的画-那些明亮得几乎刺眼的阳光,那些温暖得让人心颤的色彩,是她无论如何也调不出来的。
她偷偷从椅子里探出头,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他站得笔直,肩膀很宽,拿笔的姿势很随意,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自信。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落在他面前的画布上,那抹淡黄象是活了过来,在画布上轻轻跳动。
罗秉文画得很专注,笔触很快,但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他没有画什么复杂的场景,只是简单地勾勒出这个画室的一角-就是他刚才打开窗帘的那块地方。
阳光通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角落里一堆散落的颜料管和画笔。
那些平日里被她随手丢弃、杂乱无章的物品,在他的画里却莫名有了生命,象是被阳光赋予了某种意义。
看着眼前人创作的这幅画,从无到有,在空白的画布上创作他眼里的世界。自己房间那些阴暗的、封闭的画室,却因为那一束光,突然有了温度。
不,不止是那束光,而是这个画家本身看到的可能就是这么温暖。
这是自己的房间吗?
怎么好象—不一样?
两个小时后,罗秉文画完最后一笔,放下调色板,退后两步看了看,似乎还算满意。
为自己鼓了下掌,回头看了下索菲亚。
这个女孩已经站起来了,虽然还躲得远远的,没有靠近自己的意思,但眼神里除了闪躲之外似乎还有崇拜?
嗯,他看不出别人眼神里面三分这个三分那个的,但女孩给自己的感觉就是这样。
试探了下,发现人还是没有和自己聊天的欲望以后,就说道:
“明天我还会来。”
然后他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经过索菲亚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这画室里的一件摆设。
索菲亚一直都很紧张。
直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传来,索菲亚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盯着那幅留在画架上的小画看了很久,然后慢慢从椅子里爬出来,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悄无声息地走到画前。
近距离的看,才知道罗秉文画得好象不那么精细。
这应该算是罗秉文的创作特点,如果是画现实里的东西,比如他这个画室,那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但只要近距离的去看,才会发现罗秉文用了很取巧的方法。
不,这种取巧似乎只有罗秉文会用。
这就成了他的个人创作特点。
而光,也是罗秉文最精通的地方,她研究过罗秉文的很多作品,父亲还专门收购了一幅日照金山来给她欣赏。
眼前这幅小画里的光,也和日照金山里面的光如出一辙。
那束光,就那么简单地存在着,照亮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东西。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画布上未干的颜料,又象是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他画得真好,
他的世界,一定很温暖吧?
罗秉文走出画室,就看到梅尼娅一直就站在门外。
他吓了一跳。
“你一直站在这里啊?”
“是的。”
“你不累吗?”
距离他们进画室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罗秉文一小幅油画都画完了,虽然这种画只能被称作小稿,但那也是画啊,不是素描或者速写。
“还好,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罗秉文翻了白眼,果然,这人就是索菲亚的个人保镖,到自己身边多半也是看自己的性格,或者为人怎么样。
还好自己从小到大就是纯纯大好人。
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刚回到房间,贝克尔的电话就跟掐着秒表似的打了进来。
“嘿,现在情况怎么样?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了吗?”贝克尔的声音透着股八卦的急切。
“传说中的大小姐?”罗秉文有点懵。
“咳,是小公主,彼得罗夫家的掌上明珠——-称呼不重要!”贝克尔迅速带过,“重点是你见到她本人了吗?她愿意跟你接触?”
“好象不怎么乐意。”罗秉文实话实说。
“但我听说你在她画室里待了很久才被赶出来?”
罗秉文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贝克尔话里的词:“什么叫赶出来?我待了会儿,自己走出来的,
算不上被赶吧?”
贝克尔那边立刻摆起了证据。
索菲亚长这么大,彼得罗夫并非没尝试给她请过家庭教师或别的画家。
但那些经过层层筛选、彼得罗夫觉得不错的人,很多都被这位抗拒社交的大小姐赶了出来。
据接触过的人说,她虽然社恐加场所恐惧,但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性格,遇到不喜欢的人,
会一边躲闪一边明确表达抗拒。
额,这肯定是优化过后的表达,说不定就是大喊滚,或者其他什么。
罗秉文能在画室里待那么久没被清场,在知情者眼里确实算个稀罕事。
跟罗秉文瓣扯了几句索菲亚的战绩,贝克尔那点八卦心才算淡下去,终于想起了正事:
“对了,彼得罗夫先生提过要给你出作品集?这事儿该我们画廊来啊!你的水准早该出一本了。正好趁这次精扫作品的机会,在欧洲这边也推一本?”
圣马可画廊在欧洲根基深厚,出本高质量画册是小菜一碟。
“行啊,”罗秉文觉得可行,“那干脆华夏那边也同步出吧。”
他合作的华夏出版社专做游记,对画册、作品集也很有经验,说不定真能搞个全球发行。
“我把出版社的联系邮箱发你,你们自己对接吧。”罗秉文感觉有点累,不想多聊了,“先这样,我洗洗睡了,明天还得去上班教程生呢。”
第二天,罗秉文准时出现在画室门口。
梅尼娅依旧在门口。
罗秉文都不知道她在哪里睡觉的,仔细想想,之前除非罗秉文出去了,大家会在酒店开房间。
如果罗秉文晚上住在庄园,那么必看不到梅尼娅。
莫非你能在这里站着睡觉?
昨天罗秉文在画室里面待了大半天,梅尼娅似乎真的把罗秉文看成自己人了,眼神里的冷意都少了很多,侧身让罗秉文进去。
画室里,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比昨天更多了些。
最让罗秉文意外的是,他昨天站的位置一一画架、调色板、颜料、画笔,甚至那把椅子,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而在画架旁边,多了一套全新的绘画工具。
顶级品牌的颜料、画笔、调色刀,整齐地摆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旁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和一碟小巧的马卡龙。
啊?
家里进田螺姑娘了?
罗秉文看了看依旧站的很远的索菲亚,但至少不是蜷缩起来背对他了,这是个很好的进展,说不定今天就能说上话。
两人没对视,罗秉文看她,她在看旁边自己准备的这排颜料。
也不知道罗先生喜不喜欢。
在她看来,这些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东西。
画画的时候,世界是可控的,颜料不会突然变脸,不会带来陌生的、让人心慌的气息。
它们就安安静静地待在管子里,等着被挤出来,变成她想要的颜色。
这是她在这个巨大、安静的堡垒里,唯一能完全掌握的安全感。罗秉文—-他不一样。他不是这些沉默、可靠、任她摆布的颜料。
罗秉文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
他就喜欢这种不说话,不吵闹的热心。
罗秉文没道谢,也没刻意去看索菲亚,
他象昨天一样,自然地走到画架前,拿起自己熟悉的画笔,目光扫过那套崭新的顶级工具
嗯,心意领了,但今天还是用顺手的旧家伙。
他挤了点颜料,开始调和。
接下来的几天,画室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一种奇特的默契里。
罗秉文每天都来,像打卡上班。他不再需要梅尼娅引路,自己就能摸到那扇隔音的橡木门前。
梅尼娅依旧如门神般守着,点头放行。
进了画室,窗帘总会拉开一些,阳光比第一天充足了许多。
他昨天画完的位置,总是被精心保留着。
旁边,那套崭新的顶级画具依旧摆放整齐,旁边的小桌上,每天都会换上一杯温热的红茶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有时是马卡龙,有时是俄式小饼干,有时是新鲜浆果。
虽然肯定不是索菲亚自已制作的,但肯定是她和谁开口说话了,这才让自己的小食越来越丰富,还记住了自己的口味。
罗秉文心照不宣。
他来了就画,画的依旧是这个小画室。
今天可能画窗台上一个蒙尘的花瓶被阳光照亮了一角,明天可能画角落里堆栈的画框在光影下的几何构成。
他的画幅都很小,速度快,主题简单,但无一例外,都捕捉到了阳光穿透这个封闭空间时,带来的那一瞬间的暖意和生机。
他用色彩和光线在空白的画布上说话。
在第一天进来的时候罗秉文就发现了,这个少女虽然不怎么交流,但或许正因为这个,她对颜色方面的认识很高。
如果不是罗秉文学到了梵高的色彩,或许在色彩方面还没什么东西能够教导她的。
也是知道索菲亚能看懂颜色,画作语言,罗秉文才一直用画画的方式和这个少女沟通,现在看来,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几天过去了,罗秉文创作的小稿有了好几幅。
索菲亚呢?
她依旧沉默,依旧保持着距离。
但她不再象第一天那样完全蜷缩着背对一切。她会坐在那张大扶手椅里,或者靠在远处的另一个画架旁,手里也拿着画笔和调色板。
她开始画画了,不再是那些未完成的、色调沉郁的密林或背影。
她的画布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试探性的暖色块,或者模仿着罗秉文画中那束光线的走向,在自己的角落涂抹上一点柠檬黄或钛白。
她的动作很慢,很尤豫,画几笔就停下来,偷偷看罗秉文那边一眼。
罗秉文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但他从不回头点评。
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画布,偶尔在调色时,会故意把几种能调出特别温暖中间色的颜料挤在一起,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象是一种无声的示范。
他画完,依旧会轻声说一句明天见,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从不多做停留。
变化是微妙的,但确实在发生。
索菲亚的画布上,那些灰蓝和深绿的比例在悄悄减少,虽然整体色调还称不上明亮,但已经不象过去那样沉重得化不开。
她尝试调出的暖色,虽然生涩,但开始有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第五天早上,罗秉文走进画室,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位置,目光却被旁边画架上的一幅小画吸引了。
那显然不是他昨天留下的。
画布很小,用的是最普通的练习尺寸。
画面上没有复杂的构图,只有一大片朦胧的、带着灰调的蓝色背景,象是阴沉的天空或深海。
但在这片沉郁的蓝色中央,非常笨拙地、却又无比努力地,涂抹着一小团明亮的、近乎耀眼的金色。
那金色用得有点厚,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得格外用力。
从这画室里那些未完成的画来看,这几笔画得完全没有展现出她现在应该有的水平,但却让罗秉文格外惊喜。
我的天,难道画真的能治病吗?
这颜色,虽然粗糙,但也不是一个封闭了自己的画家能够画出来的。
这幅画没有署名,也不需要,他认得出那种努力挣扎的笔触,认得出那虽然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对光的渴望。
他转过头,看向索菲亚。
她今天不是躲得远远的,而是站在一个画架后,手指紧张地绞着画笔,低着头,长长的亚麻色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点泛红的耳尖。
她没有看他,但整个身体都透出一种等待审判般的感觉。
罗秉文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然后,非常非常轻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象往常一样拿起画笔,但今天没有立刻开画。他调出一种纯净通透的灰蓝色,走到旁边一个空画架前。
象个魔术师一样,用笔随手抹了几下,乌云的样子就出来了。
随后用一支小号笔,精准地勾出一道纤细、锐利的金色光束,强势地刺穿那片灰蓝“看,光就是这样的。”
罗秉文几天来第一次申请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