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寂静。
罗秉文看着眼前这幅画,列宾笔下少女那沉静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与他对视着。
一幅顶级大师级的作品,还是出名的大师,
或许现在国际上的美术生在学习油画的时候,比较少听到列宾这个名字,但他就和华夏的齐白石一样,属于那种用毕生心血,为一个民族的艺术史刻下鲜明坐标的里程碑式人物。
这样的一幅作品,作为教导一个少女两周的报酬?
太奢侈了吧?
罗秉文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人家这么诚恳的请求,他再拒绝好象有点不近人情。这样一幅画都不要,你还想要什么?
同意吧,又象是他真的眼馋这幅画似的,
罗秉文回忆这段时间在俄罗斯的经历,自己不管是在周边旅游还是到外地去做活动,彼得罗夫家族都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衣食住行都有为他准备。
这是他这两年旅游最轻松的一次,除了被画廊强行安排的摄制组,其他都很舒服。
仔细想想,不管是女保镖梅尼娅那严密的安保措施下隐藏的紧张,还是安德提到这个妹妹的时候那种瞬间收敛的玩笑神情。
再看看彼得罗夫先生提起的,女儿六岁被绑架的后怕。
把这些联系起来,应该就能感觉到十年前的事情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有可能艺术是她仅存的,以安全凄息的岛屿。
而自己的画,带阳光的画,有可能成了这个岛屿上投进来的,像征着广阔与自由的光芒,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渴望。
这么多年都没看到女儿有什么改变的迹象,现在有了一点希望,彼得罗夫当然舍得一幅画。这是一位心怀愧疚、愿意倾其所有为女儿换取一丝希望和可能性的父亲。
时间上两周虽然长,但并非完全不能调整。
他在俄罗斯留下的时间是弹性的,他学校六月份会放暑假,这一点不管欧洲还是亚洲都是一样的,罗秉文只需要在五月底之前把作品交给教授。
彼得罗夫这些天的观察,不正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吗?
“彼得罗夫先生。”罗秉文用比较慢的语气,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说。
“列宾大师的作品非常珍贵,您的心意更是无价。教导索菲亚小姐,如果我的陪伴和对艺术的分享,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或启发,我愿意尝试。”
但很快他就补充道:
“但我必须强调,这完全取决于索菲亚小姐的感受和节奏。我们不要有任何压力。就当作是一位同样喜欢画画的朋友,来她的家里做客,一起看看画,聊聊天。她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是第一位。报酬的事,等结束后再谈也不迟。”
等罗秉文说完,即使是俄罗斯最顶级的家族领头人,现在也是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担子似的。
他绕过书桌,紧紧握住罗秉文的手。
“谢谢!罗先生,谢谢你!这就足够了!索菲亚知道后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谢谢你愿意理解!报酬的事,就按你说的办,但我彼得罗夫的承诺,永远有效!永远!”
等到罗秉文离开以后,彼得罗夫还继续站了很久,看着桌子上的画作。
列宾笔下少女沉静的目光,此刻映照着他内心复杂翻涌的情绪,
这么多年了,自己女儿当时那张苍白,带着恐慌的小脸总是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甚至在梦里都会出现,让他惊醒。
十年前的事情,象一道永久的裂痕,不仅刻在索菲亚的灵魂里,也深深刻在他这个父亲的心上财富和权势,能堆砌出最坚固的堡垒,但无法填补女儿心里窟窿。
希望这个画家的到来会有所成效吧,
一个难得的年轻人,彼得罗夫心中再次肯定。
沉稳、敏锐、富有耐心和真正的同理心这些品质,在他这个层级的人眼中,比单纯的才华更为稀缺和珍贵。
罗秉文值得这份信任,也配得上眼前的这幅画。
他欣赏罗秉文,不仅仅因为这个小伙子是索菲亚的希望,更因为他本身展现出的品格。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内线电话,
几秒钟以后,管家米哈伊尔敲了敲书房的门,出现在门口,躬敬垂首。
“米哈伊尔。”
彼得罗夫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峻,与刚才的激动判若两人。
“罗先生将在庄园多停留两周,担任小姐的艺术顾问。这是最高优先级的事项。”
“我有几个要求。”
“第一,通知梅尼娅,小姐的安全级别维持不变,罗先生进入画室期间,由她亲自负责外围警戒,确保万无一失。任何无关人员,未经我的同意,不得靠近索菲亚的生活局域。”
“第二,调整罗先生接下来两周的行程。所有非必要的商业活动邀约,全部婉拒。保障他的绝对自由和舒适。饮食起居,按最高标准,务必让他感到宾至如归。”
“还有第三。”彼得罗夫顿了顿,“关于教导一事,以及那幅列宾画作的可能转让庄园内部,严格保密。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必要的风声,打扰到索菲亚,或给罗先生带来困扰。明白吗?”
“明白,先生。”
米哈伊尔的声音依旧低沉富有磁性,毫无波澜的答应下来。
当然,他很想说罗秉文的商业活动不是他们的事情,但这对于他们家族而言也很简单,打电话通知一下就行了。
两周时间错过的商业活动,彼得罗夫家族会用更高的活动邀请补回来,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彼得罗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庄园沉静的夜色来自华夏的罗啊,希望你和你们的国家一样神奇,成为那把钥匙,打开索菲亚紧闭心门的那把钥匙。
罗秉文回到自己的房间。
虽然说是客房,但这所房间里面的设计也很有特色,反正是罗秉文很喜欢的风格,这一段时间都睡得很好。
不过今晚睡不好了。
明天就要见到传说中的少女,刚来俄罗斯就听到了名字,但过了这么久他才总算能见到这个彼得罗夫家的小公主。
然后脑海里总是浮现那幅画。
这种作品,如果拿去拍卖,那岂不是最少也得五亿起步?而且这还是一幅从未公开,一直在私底下流传的列宾作品。
更显得珍贵了。
辗转反侧,也不知道多晚才睡着。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罗秉文的气色肉眼可见的不太好。
大概在九点钟的时候,罗秉文跟着这几天保护自己的保镖梅尼娅来到了自己从来没到过的局域,这边的色调都不一样了。
装修设计,以及色调,都很有少女风格,
她今天没穿平时的便装,一身利落的深色套装,腰线收得紧,眼神比平时更警剔,像扫描仪一样把罗秉文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罗秉文笑着说:“我早该猜到你是索菲亚小姐的保镖了。”
“可惜,你没能猜到。”
米哈伊尔不敢在这里大声说话,就小声提醒道:“罗先生,小姐在里面。梅尼娅会陪您进去。”,补充道:
“彼得罗夫先生的意思,您是明白的。”
说完,他无声地退后,消失在走廊拐角。
梅尼娅没立刻开门,侧耳贴着门听了听,才用气声说道:“她知道你来了,她同意了。”
“???”
梅尼娅这操作让他一头雾水,你们特么的声带落家里了?
门被梅尼娅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罗秉文一下子就闻到了一股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的气味应该是长期不通风,又经常使用颜料,导致味道很难排出去。
门内,壑然开朗。
这根本不是个“房间”,更象一个私人美术馆级别的超大画室。
怪不得这么大一个庄园,二楼能活动的局域都没有多少,原来面积全在这里面了。
这个画室的窗户面向本来应该采光很好的,但厚厚的窗帘长期闭了起来,就连大白天也得开着灯才行。
而且房间的隔音也很好。
如果罗秉文没记错,窗户外面就应该是庄园的正门,进进出出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但在这里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把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潜在威胁都过滤掉了。
画室里的设备顶级得晃眼。
罗秉文即使在自己老师的画室待过几天,但在这里看到这些东西依旧有些眼馋。
德国进口的专业天光画架、整排整排伦勃朗和老荷兰的颜料管像土兵列队、巨大的不锈钢洗笔池、恒温恒湿的存储柜里隐约可见成卷的顶级亚麻画布面墙上挂着几幅用来临募的画作,看这样子应该全是真迹,哇靠这豪横得—房间里到处都有半成品的画作,从笔触看得出天赋,但色调偏冷。
另一面墙则空着,绷好的巨大空白画布无声地立着。
然而,这奢华的空间里,却弥漫着一种疏于打理的气息。
角落堆着不少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主色调是幽深的蓝、压抑的灰、浓得化不开的绿,画的都是密林深处、紧闭的窗、模糊不清的背影。
几个画架上有画了一半的作品,颜料干结了,似乎主人已经很久没碰过它们。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看到这些花了一半的作品,罗秉文皱了下眉,又仔细去看其他的。
罗秉文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少女技术已经磨砺得很好了,但这房间里面居然看不到一幅她完成的作品,居然全都是未完成的。
画室最深处,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蜷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宽大的米白色羊绒衫,整个人陷在一张看起来过分宽大柔软的扶手椅里,亚麻色的长发披散着,几乎要把她埋起来。
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她却固执地背对着光源,也背对着门口。
这应该就是索菲亚。
梅尼娅闪身进来,和罗秉文一起轻轻的走了进来,带上门。
“索菲亚。”她喊道。
椅子里的身影没有一丝回应,
罗秉文也没说话,他依旧看着这个房间,这里好象什么都有,早餐是滋补身体的燕窝,墙上还有一台电视,但好象一直没打开看过。
好多灰。
应该也没人进来打扫?
这是一个生活气息很齐全的世界,任何想要的东西在这里都有,实在不行外面还能送进来。
这是一个用艺术和家族财富筑起的、隔绝外界的茧房。窗外明媚的花园,对她而言,可能依旧是充满未知恐惧的领域。
梅尼娅还在小心试探。
罗秉文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这个画廊里面自顾自的度步,他甚至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透了进来,形成好看的光束。
他没有压低自己脚步的样子,看了看少女的画,说道:
“光线画的很不错。”
他不是心理医生,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用心理医生的方式打开这个少女的心门,他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能做到,最简单的事情。
他伸手从推车上拿起一块全新的调色板,又随手捡起两支颜料管,一支柠檬黄,一支钛白。他拧开盖子,挤出黄豆大小的一点点在调色板上,拿起一支干净的笔,不紧不慢地调和起来。
动作很自然,带着画者摆弄颜料时特有的那种专注。
看到罗秉文已经开始行动了,梅尼娅想起了管家的瞩咐,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回去,虽然心里很担心画室里面的情况,但也没有太过纠结。
调色板上那抹柔和的、带着暖意的淡黄,在充沛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干净,象一小块凝固的阳光。
这抹亮色,在这个以沉郁为主色调的空间里,显得突兀,又莫名地充满生机。
他创作的时候比较全神贯注,所以也没去管身后的少女在做什么。
其实如果回头,就能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偷偷从椅子里探出了头,看着他创作。
创作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在这期间,罗秉文没有试图靠近,没有说教,甚至没有再看索菲亚一眼,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是个画画的。
他用颜料和光线代替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