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军区大院里那些探究的目光。
黑色的轿车内部空间并不宽敞,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带着一股皮革和灰尘混合的沉闷味道。
霍思语坐在副驾驶座上,背影挺得笔直,象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没有回头,但林软软能从后视镜里,清淅地看到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轻篾。
那是一种看乡下人进城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车子在土路上行驶,颠簸却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霍铮从上车开始,就一言不发。
他挺直的脊背象一柄出鞘的利剑,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下颌线紧绷,显示出主人正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林软软能感觉到,身旁的男人象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塞进了他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大手里。
霍铮的手心一片冰凉,却在触碰到她柔软掌心的那一刻,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住,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冰冷空间里,唯一能汲取到的温暖。
林软软的手很软,很暖。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像羽毛拂过。
霍铮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丝。
他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林软软一眼。
夜色下,她的眸子比星光还要亮,里面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只有让人心安的坚定。
仿佛在说:别怕,有我。
霍铮的心,象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一把,又酸又涨。
他反手,与她十指紧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软软疼得蹙了蹙眉,却没有出声。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用这种方式,汲取力量。
车子一路向东,从坑坑洼洼的土路,开上了相对平坦的柏油路。
窗外的景象,从低矮的农房和广阔的田野,慢慢变成了连片的红砖建筑。
墙上还刷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巨大标语,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车程过半,霍思语终于开了金口。
“乡下的路就是难走,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娇气,每一个字都透着对“乡下”的嫌弃。
林软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前方霍思语的后脑勺,没有接话。
霍铮的身体再次绷紧。
林软软用指甲在他的手心掐了一下。
霍铮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即将出口的冷语。
霍思语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自觉无趣。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两人紧紧交握的手,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就是黏糊。
车子又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路灯也多了起来。
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徐徐展开。
轿车没有开往热闹的市中心,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将路灯的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里的房子,都是独门独院的老式洋房,高高的围墙将里面的世界与外界隔绝。
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陈腐和幽静的气息。
“到了。”
霍思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车子在一栋尤为气派的铁艺大门前停下。
大门是紧闭的,黑漆漆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在昏暗的路灯下,象一头沉默的巨兽。
通过铁门的缝隙,能看到里面黑沉沉的院落和一栋三层高的洋楼轮廓。
洋楼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看起来毫无生气。
这就是霍家。
霍铮的目光穿透车窗,落在那个熟悉的铁门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憎恶,有排斥,还有一丝被他自己都忽略的、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林软软握紧了他的手。
司机按了三下喇叭,短促而有力。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旁边的小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车牌,脸上没什么表情,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去拉那沉重的铁门。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门缓缓打开,象一张张开的巨口,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落车吧。”
霍思语率先推开车门,姿态优雅地走了下去。
她站在门口,回头看着还坐在车里的两人,眼神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别磨蹭了,爷爷还在等着呢。”
霍铮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推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气,率先下了车。
林软软紧随其后。
她刚站稳,开门的老人就走了过来。
他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却很精明,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先是看了一眼霍铮,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然后目光落在林软软身上,上下打量。
那目光,不象是在看一个人,倒象是在评估一件货品。
“大小姐。”
老人对霍思语微微躬身,态度躬敬,却透着一股疏离。
“这位是……”他的目光转向霍铮。
“我叫霍铮。”霍铮冷冷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我妻子,林软软。”
老人,也就是管家钟叔,听到霍铮自报家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阿铮回来了。”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象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老爷在休息,老太太和先生太太们也歇下了。”
“大小姐,我已经按您的吩咐,给阿铮和他……爱人,安排好了住处。”
钟叔说到“爱人”两个字时,有一个微小的停顿,仿佛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种纡尊降贵的意味。
霍思语满意地点了点头。
“钟叔,带他们过去吧。”
“一天舟车劳顿的,也该累了。”
她的语气,象是打发两个不重要的下人。
钟叔应了一声“是”,然后转向霍铮和林软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请跟我来。”
他的姿态很标准,但那微微下撇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情愿。
霍铮没有动。
他看着钟叔,又看了看霍思语,漆黑的眸子里,风暴正在蕴酿。
这霍家的第一个下马威,比他想象的,来得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