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看着那张报纸,许久没有说话。
陆明从外面走进来,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
“团座,天冷了。报纸上说,校长这次是下了死决心,要把西北那帮泥腿子给彻底解决了。”
陈默没有回应。
他只是将那张印着刺目头条的报纸,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对折起来。
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淅。
折好,再对折。
最后,那张报纸被他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随手丢进了桌角的废纸篓。
整个过程,陈默的动作很沉稳。
陆明看着团座这番操作,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看来,委座亲征,一举荡平匪患,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党国走向统一强盛的最后一步,团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团座?”
陆明试探着又喊了一声。
“他们想解决谁,是他们的事。”陈默终于开口,嗓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的事,是把训练抓好。天越冷,越要练。去吧,盯着点新兵的散兵坑,挖得不够深的,今天不准吃饭。”
这番话让陆明心头一凛。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
“是,团座!”
他不再多问,一个标准的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团座的心思,他越来越猜不透了,但执行命令,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训练场上隐约传来的号子声。
陈默独自一人,站立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泥腿子?
陈默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一股讥讽的念头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能把几十万中央军精锐拖在贫瘠的西北高原,能用草鞋跑赢汽车轮子,完成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队伍,是区区“泥腿子”三个字能概括的吗?
陆明他们不懂,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军官都不懂。
他们只相信报纸上的宣传,相信长官的训话。
但陈默懂。
他甚至清楚地记得那个即将到来的日子。
十二月十二日。
西安。
一场震惊中外的兵谏,即将把那位不可一世的委员长,从权力的顶峰,狠狠地拽下来。
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将因此而彻底转向。
在这股庞大的历史洪流面前,他一个小小的上校团长,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去改变。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出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风暴来临之前,拼尽全力,为自己和手下这几千号弟兄,多准备几张保命的底牌。
想到这里,陈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崭新的信纸和一支派克钢笔。
拧开笔帽,笔尖在纸上落下,他开始给上海的杰克·杜邦写信。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要么在连绵的战斗中损毁,要么干脆就被当作战利品,送给了“对面”的。
陆明他们回来的时候,除了身上那套破军装和一条命,几乎是两手空空。
补充团现在帐面上看着武器齐全,可那都是军政部配发的制式步枪外,轻重机枪更是没有几挺。
十二门82毫米迫击炮也在战斗中损坏或者被缴获。
所以,必须重新武装。
用自己手里的黄金,用最可靠的渠道,换来最致命的家伙。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一个个单词从笔下流出,构成了一份让任何军需官看了都会心脏骤停的采购清单。
这是班组火力的内核。
轻便,可靠,精度高。
“马克沁二四式水冷重机枪,六十挺。”
这是阵地防御的支柱。
持续的火力输出,是构筑死亡交叉火网的不二之选。
按照陈默的规划安排,轻机枪每个班一挺,重机枪每个连六挺。
多馀的轻重机枪会组成一个机炮连。
“八十二毫米布朗德迫击炮,依旧是十二门。”
“炮弹基数为二十个(一个基数炮弹为120枚)。”
这是穷人的炮兵,也是最好用的炮兵。
结构简单,操作方便,可以为一线步兵提供最直接的曲射火力支持。
尤其是在山地和巷战中,这东西比那些笨重的山炮好用一百倍。
写到这里,陈默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在清单的末尾,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至少保证五个基数(一个基数为60枚)”
这才是这次采购的重中之重。
他嘴上对王哲他们说,要训练士兵如何用集束手榴弹和自制燃烧瓶去攻击坦克。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最后的手段。
让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怪兽,那是无能指挥官的最后遮羞布,是拿人命去填的无底洞。
陈默永远也忘不了,前世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画面。
一个个年轻的士兵,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地冲向日军的坦克,然后在爆炸的火光中,与敌人同归于尽。
那是英雄,但那更是悲剧。
他教士兵们那些搏命的技巧,是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用上。
炮,永远没有人的命贵。
我教你们怎么在炮打光了之后活下来,但在此之前,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们弄来足够多的炮!
陈默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他将信纸折叠好,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火漆仔仔细细地封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冬日清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他滚烫的大脑冷静了些许。
训练场上,陆明正板着脸,用一根木杆测量一个新兵挖掘的散兵坑深度。
“不够!再挖半尺!想死在战场上吗?”
陆明的咆哮声顺着寒风,清淅地传了过来。
陈默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叫来王虎,让他立即将此信亲自送给杰克·杜邦,并告知这批武器十万火急,必须尽快采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