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内的空气仿佛随着那杯中升腾的热气,变得有些微妙。
沉默,是此刻最熬人的酷刑。
“俞小姐。”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淅,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将流淌的钢琴曲和周围的私语都压了下去。
“在谈论我们个人之前,我想先谈一谈我的弟兄们。”
俞秋月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将话题拉回“公事”。
陈默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师座给的那五万块银元,是救命钱,更是良心钱。但如何把这笔钱,一分不差,安安全全地送到几百个家庭手里,是个大难题。”
“直接派人送现款,路途遥远,匪盗横行,风险太大。通过地方政府转交,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更是常态。我不能让弟兄们流了血,他们的家人还要再流泪。”
陈默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沉稳而有力。
俞秋月脸上的那一丝闲适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她出身优渥,但并非不闻窗外事,陈默所说的,正是这个时代血淋淋的现实。
“所以,陈团长的意思是?”
她问道,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
“我想请俞小姐帮忙。”陈默的目光灼灼,直视着她,“我想将这笔钱,以及后续所有的抚恤金和军饷,全部存入中央银行,设立一个专项账户。”
俞秋月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陈默没有停顿,将自己的构想全盘托出。
……
没有人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两人走出咖啡馆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
陈默的内心对眼前这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子也有了好感,尤其是对方没有任何思考就同意他计划的时候。
计划是陈默制定的,他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困难。
但俞秋月还是毫不尤豫地答应了。
而俞秋月对于陈默这个人已经不能用好感来形容了,已经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不知不觉,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九点半。
“时间不早了。”
俞秋月看了一眼手表,有些意犹未尽。
“我送你。”
陈默立刻起身。
走出维也纳咖啡馆,夜晚的凉风拂面而来,吹散了室内的燥热。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司机见到两人出来,立刻落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是俞济时派来的车。
陈默没有让司机代劳,他快步上前,一手扶着车门顶,一手将车门拉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姿势依然有些僵硬,但却无比认真。
“谢谢。”
俞秋月冲他笑了笑,优雅地弯腰坐了进去。
陈默替她关上车门,后退一步,对着车内的她,微微颔首。
轿车缓缓激活,导入南京城的车流。
陈默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对红色的尾灯,直到它消失在街角的拐角处,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南京城的第三天,晨光熹微。
陈默依旧是那身笔挺的上校军服。
他独自一人,走到了中央银行的门口。
这一次,没有副官引路,也没有顶头上司的安排。
俞秋月早已等在银行的贵宾接待室内,她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银行职员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显得干练而专注。
没有多馀的寒喧。
陈默将汇票递给俞秋月。
“都在这里了。”
“我已经和行长打过招呼,专项账户已经设立完毕,名称就叫‘甘泉’。”俞秋月递过来一份文档,“这是账户的凭证和初步章程,你看一下。”
她的专业与高效,让陈默心中一定。
他甚至没有去细看那份文档,只是将它郑重地收好,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比任何繁琐的交接手续都更有分量。
俞秋月的眼神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事情办完,陈默没有片刻停留,转身离开了银行。
陈默十分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与俞秋月的命运,已经和这五万块银元一起,被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下午,陈默去了陆军军官学校。
在操场的一角,他见到了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姚子青和林晖。
比起在补充团的时候,两人都晒黑了,也更精壮了,眼神里多了几分军校生特有的坚毅和锐气。
“谦光!”
看到陈默,两人又惊又喜,立刻跑了过来。
陈默笑着捶了姚子青一拳。
当晚,三人找了个校外的小酒馆,点了几碟花生米,几瓶劣质的白酒。
“谦光,你现在可是南京城的大红人!”林晖喝得满脸通红,兴奋地说道,“报纸上都说你是英雄,委座钦点的青年才俊!”
姚子青则要沉稳许多,他给陈默满上一杯酒,沉声问道:“谦光,外面的风声,是真的吗?上面……真的要加大力度去江西‘剿匪’?”
陈默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中琪,”陈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与他碰了一下杯,酒液在杯中晃荡,“你现在,就是要把本事学扎实。毕业以后,不管分到哪里,记住一点……”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先想办法活下来。”
姚子青愣住了,显然不明白陈默话里的深意,只当是战场老兵对后辈的朴素关怀,重重地点了点头:“谦光你放心!”
陈默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喉咙里火烧火燎。
……
1933年,在南京高官们的觥筹交错和上海滩的歌舞升平中,悄然流逝。
对陈默而言,这是忙碌而压抑的一年。
一批又一批的新兵被招募到杭州的补充团驻地,他们大多是破了产的农民和失了业的工人,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陈默和王虎象疯了一样操练他们。
他教他们如何规避炮火,如何挖散兵坑。
陈默想让他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然而,每当一批新兵训练成型,刚刚有了几分老兵的模样,一纸调令就会从南京发来。
整营、整连的士兵被补充进第八十八师的主力部队,然后登上南下的火车。
目的地,江西。
陈默站在月台上,看着一列列远去的军车,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从窗口探出来,冲他敬礼,高喊着“团座保重”。
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沉。
唯一能带来些许慰借的,是每个月从南京寄来的信。
信封里是“甘泉”账户的详细流水。
俞秋月用她惊人的金融天赋,将抚恤金的发放网络铺设到了全国各地。
每一笔钱,都通过银行汇款,精准地送到了阵亡、伤残弟兄的家人手中,分毫不差。
信纸的末尾,总会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一切安好,勿念。秋月。”
……
1934年,风声更紧。
这一次的调令,不再是那些无名无姓的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