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济时锐利的视线,有若实质,一寸一寸地刮过陈默的脸。
他想从这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上,查找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是失望,是不甘,还是隐藏在恭顺之下的愤懑。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陈默就那么端正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身姿标准得可以写入教科书。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时间在寂静的休息室里缓慢流淌,茶杯里蒸腾的热气,是唯一在动的东西。
终于,陈默开口了,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沉默。
“谢师座安排,我一切听从指挥。”
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这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定力,让一直紧绷着神经观察他的俞济时,终于松弛下来。
紧绷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一丝赞许的微笑浮现。
“你能这么想,很好。”
俞济时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
“谦光,你要晓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委座当众赏你五万银元,这份恩宠,已经是天大的荣光,也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继续用那口亲切的奉化乡音说道:“南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个时候再给你升官,不是帮你,是害你。”
“是把你架在火上烤,懂吗?”
陈默心里瞬间了然。
原来如此。
不升官,反而是保护。
他当然懂。
五万银元,这笔巨款砸下来,已经足够让无数人眼红到发狂。
如果再立刻晋升,恐怕明天就会有无数黑材料递到各路军政大人物的案头。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与其当一个靶子,不如暂时蛰伏。
对他来说,官衔不过是虚名,只要在十年之内军衔提至中将就行,真正的好处是那五万块银元,是抚恤兄弟们、扩充部队以及强化火力的本钱。
保命,变强,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学生明白师座的苦心。”
陈默微微垂首,姿态放得更低。
看到陈默一点就透,俞济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这个年轻人,不仅仗打得好,脑子也清醒得很,说话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难怪自己的表舅会如此的喜欢。
他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谦光,我听人说,你从一二八事变那时候起,就自己掏钱,让人每个月给你手下牺牲的弟兄家里寄钱?”
陈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是。他们为国捐躯,总不能让家里的老人孩子没有了活路。”
“这是好事,是德政。”俞济时赞许道,“不过,你现在是团长了,管着一两千人。”
“以后再上战场,伤亡只会更大。靠军队里的人去办这些私事,人多眼杂,终究有些不方便,也容易落人口实。”
陈幕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之前是拜托陆明去负责这件事,陆明也是找可靠的老乡去办,但随着部队规模扩大,牺牲人员的抚恤金发放,的确成了一个越来越麻烦的后勤难题。
看着陈默思索的模样,俞济时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人选。帮你处理这些抚恤金的收发,还有你在后方的一些私人事务。”
“最重要的是我这个人选还是在中央银行工作,更加方便。”
是的,俞济时有自己的私心。
就在今天授勋大会开始前,委员长在休息室单独召见了他和少数几位心腹将领。
当时,校长背着手,用浓重的奉化口音对众人说:“这个陈谦光,是个人才。黄埔六期,我们浙江奉化人,家里以前还在我们家做过事。这次在古北口和山安口,更是打得出彩!”
“打出了我辈军人之风采,就是这个脾气太倔了,必须找个人好好治一治他。”
一旁的宋美龄穿着一身优雅的旗袍,端着咖啡,闻言巧笑嫣然地接话。
“达令,这个陈谦光,有没有婚配啊?”
宋美龄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咖啡杯,杯沿的描金在灯光下闪铄,她的问话轻描淡写,却让休息室里几位军政大员的神经瞬间绷紧。
校长背着手,踱了两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没有。还是个光棍。”
“这小子一门心思都在带兵打日本人上,没顾得上这些。”
宋美龄放下咖啡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走到蒋志清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笔挺军装上的一丝褶皱,动作亲昵自然。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他是1926年入学的,那个时候20岁,到现在刚好27岁,年龄也不小了。”
“既然是党国栋梁,那个人问题也要解决好嘛。”
“我看令伟和秋月就不错,年纪也相当,让他从中选一个,正好可以亲上加亲,把这孩子牢牢绑在我们自家船上。”
此言一出,休息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何应钦端着茶杯的手,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只是低头吹着茶叶,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思绪。
孔二小姐孔令伟,宋美龄的外甥女,更是将其视如己出,平日里男装打扮,飞扬跋扈,在南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而俞秋月,则是俞济时姐姐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亲外甥女。
同样也深得宋美龄喜爱,被视作干女儿,时常出入官邸,温婉贤淑,与孔令伟是两个极端。
俞济时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本就是蒋志清的堂外甥,关系本就比旁人亲近。
若是能让自己的外甥女嫁给陈默这个委员长眼前的红人,那更是亲上加亲,将陈默彻底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俞济时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陈默,心里已经有了全盘的计较。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先斩后奏,让孔家那位没有机会。
“我这个侄女,名叫俞秋月。”俞济时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介绍一个普通的亲戚,“跟在夫人身边,很得夫人的喜欢。人也聪明,做事稳妥,现在就在中央银行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