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当三月十一日拂晓的第一缕微光,刺破笼罩在古北口群山间的薄雾时,尖锐凄厉的呼啸声也同时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轰!轰轰!”
比昨天猛烈数倍的炮击,开始了。
日军的炮火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轰炸,而是极具针对性地,朝着两个地点疯狂倾泻着弹雨。
一个是东北军一一二师防守的将军楼主阵地,另一个,则是将军楼侧翼,同样由一一二师负责的一处名为三百七十高地的地方。
陈默在炮击开始的第一秒就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是瞬间从行军床上弹起,抓起钢盔扣在头上,冲出了关帝庙。
王虎和一众军官也已经全副武装地冲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惊醒的凝重。
“团座!”
陈默没有理会,他举起望远镜,望向炮火最密集的方向。
在他的视野里,三百七十高地已经完全被爆炸的烟尘笼罩。
那座并不算高耸的山头,在日军精准而持续的炮击下,仿佛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泥土、碎石和残缺的肢体被一次次抛上天空。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沉。
来了。
历史的轨迹,精准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内心清楚,三百七十高地是将军楼的命门,一旦失守,日军就能把大炮拉上去,居高临下,整个将军楼阵地都将暴露在日军的直射火力之下。
“他娘的!鬼子的炮怎么跟不要钱似的!”
王虎在旁边低声咒骂着,声音里透着一股惊悸。
补充一团的士兵们早已进入了各自的散兵坑,他们抱着步枪,紧张地注视着远方那片火海,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炮击仅仅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
当炮火开始向将军楼主阵地延伸时,三百七十高地那边的枪声,已经变得稀疏,直至彻底消失。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临时师部,带来了那个预料之中却依旧令人绝望的消息。
“报告长官!三百七十高地……丢了!守军……守军全完了!”
消息传出,整个关帝庙内外一片死寂。
紧接着,更猛烈的炮击声从三百七十高地的方向传来。
这次的炮声,比之前的更加沉闷,也更加致命。
陈默不需要望远镜都能判断出,那是日军的山炮和野炮。
他们已经把炮兵阵地,推进到了刚刚占领的三百七十高地上。
“快!快去报告师座!”师部的参谋们乱作一团。
而此刻,关麟征和杜聿明早已站在了师部门口,他们用望远镜看着远处的情景,两个人的身形都绷得象一张拉满的弓。
居高临下的炮火复盖,是毁灭性的。
将军楼,那座在长城在线屹立数百年的雄关,此刻正承受着来自侧翼高地的猛烈轰击。
砖石砌成的墙体在炮弹的轰击下不断崩塌,碎石四处飞溅。
阵地上的东北军士兵,在这样立体化的打击下,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
上午十时许,在日军飞机又一轮的俯冲轰炸和机枪扫射之后,山脚下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土黄色的身影,如同蚁群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将军楼。
将军楼的枪声,在坚持了不到一个小时后,戛然而止。
一面刺眼的太阳旗,在将军楼的断壁残垣上,缓缓升起。
“混帐!”
关麟征一把将望远镜砸在地上,那张刚毅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
“该死的张廷枢,等打完这场仗,我再找他算总帐。”
很明显,关麟征已经知道本应固守一线和负责侧翼的东北军第112师,在其师长张廷枢指挥下,未通知友军便擅自撤离阵地,向北平方向撤退。
他很清楚将军楼的重要性。
“警卫营!跟我上!”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双目赤红,“第七十五旅!张耀明!你他娘的人呢?给我冲!把将军楼夺回来!”
他身边的杜聿明一把拉住关麟征。
“雨东!你冷静点!现在冲上去就是送死!”
“送死也要冲!”关麟征一把甩开杜聿明的手,咆哮道,“将军楼丢了,古北口就完了!我们都得死在这!与其窝囊地被炸死,不如冲上去跟鬼子拼了!”
他象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根本不听任何劝阻,带着自己的警卫排,就朝着火线冲了过去。
师部里,作为预备队的第七十五旅旅长张耀明,此刻也是面如死灰。
他看着关麟征冲上去的背影,咬了咬牙,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嘶吼。
“命令!第一四九团!跟师座一起反击!夺回将军楼!”
第一四九团,是二十五师的绝对主力,团长王润波,黄埔三期毕业,是关麟征一手带出来的爱将。
接到命令,王润波没有丝毫尤豫,亲自端着机枪,带领着全团官兵,呐喊着冲向了那片已经被炮火彻底犁过一遍的死亡之地。
陈默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里没有热血沸腾,只有一片冰冷。
果然还是太弱了。
反击的战斗异常惨烈。
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汇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陈默甚至能通过望远镜,看到双方士兵在狭窄的登山道上,在残破的城墙边,进行着最原始的白刃战。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噩耗传来。
第一四九团团长王润波,在带队冲锋时,身中数弹,当场阵亡。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让整个师部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师长关麟征,在混战中被一枚日军手榴弹炸中,身负五处重伤,浑身是血地被警卫员从火在线抬了下来,人事不省。
主将重伤,主力团长战死,反击部队伤亡惨重,被迫后撤。
失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恐慌和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一般在二十五师的阵地蔓延开来。
关帝庙的临时师部里,杜聿明接过了指挥权。
他眼神很冷冽,但眼框里不断收缩的瞳仁,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压力。
杜聿明清楚,将军楼必须夺回来。
否则,日军将以此为基点,全面占领蟠龙山长城的制高点,将二十五师的防线彻底割裂,古北口正面防线将全面崩溃。
到那时,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瓮中之鳖。
他的视线,在师部里扫过一张张徨恐而疲惫的脸,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