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
陈默的命令只有这一个字,却象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整片阵地的胜利火焰。
五分钟。
所有人都必须撤离。
这是一个挑战生理极限的命令。
然而,没有一个人质疑。
王铁汉的咆哮紧接着炸响:“都他娘的听陈副团长的!快!动起来!”
刚刚还在欢呼的620团官兵,仿佛被瞬间抽换了灵魂,从狂热的战士,变成了沉默而精准的机器。
重机枪手用湿布裹住滚烫的枪管,与剩馀弹链一同装箱,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
迫击炮手扛起炮管和底座,将炮弹塞满每一个能利用的背包。
带不走的重武器,工兵连已经全部埋设了诡雷,一环扣一环,只要一个被引爆,这里就将化为一片钢铁坟场。
这是陈默的死命令。
我们带不走的,一个零件都不能留给小鬼子!
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只有金属的轻微碰撞声,和士兵们压抑却粗重的喘息。
他们沿着主体完好的交通壕,迅速向后方集结。
那条路,与北大营正门完全相反,通往无尽的黑暗荒野。
几名工兵在营房和仓库门口拉动了诡雷的引线,手榴弹被巧妙地塞进门后。
甚至在几具日军尸体的下面,也埋入了压发式地雷。
“陈长官,都布置好了。”一名工兵连长跑来,声音压得极低,“只要小鬼子敢进来乱翻,保证让他们上天!”
陈默看了一眼手表,指针精准地划过。
“出发。”
他吐出两个字,第一个转身,身影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两千多人的部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蟒,无声无息地滑出阵地,只留下一座杀机四伏的空营,和满地冰冷的日军尸骸。
……
几乎是同一时间,日军阵地。
田所定右卫门刚刚放下望远镜,一部野战电话就被人硬塞到手里。
电话那头,是板垣征四郎冰冷到极点的声音。
“田所君!”
“是的,参谋长阁下!”田所定右卫门猛地立正。
“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完整的独立守备大队,加之岛本那个废物,近千人,在炮火支持下,为什么会被打回来?!”
“阁下!敌人……他们藏在反斜面……”
“够了!”板垣的声音如同钢鞭抽来,“我不想听任何借口!我只看到皇军的耻辱!你和岛本,让关东军的威名在奉天城下蒙羞!”
田所定右卫门的额头渗出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听着,田所君,你们的闹剧到此为止。”
板垣的声音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冷漠,“现在,停止你愚蠢的进攻。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给我把北大营死死围住!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来!”
“哈伊!”
“师团主力已从辽阳出发,先头部队突入奉天城南,解决全城只是时间问题。”板垣的声音透着不耐烦,“等主力腾出手,会用一个联队,把北大营从地图上抹掉!在此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坏消息!”
“明白了吗?”
“哈伊!卑职明白!”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
田所定右卫门脸色铁青,一把将听筒砸在地上。
耻辱!
他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像条丧家之犬的岛本正一,嘶吼道:“传我命令!所有部队,后撤五百米!创建包围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
一名参谋小声提醒:“中佐阁下,支那人会不会趁机突围?”
“突围?”田所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冷笑,“他们敢吗?一群被堵在洞里的老鼠!除了等死,他们还能做什么?!”
他坚信,这支中国军队一旦离开那乌龟壳般的阵地,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根本无法想象,对方有胆子,有能力,从近千名帝国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走。
可他不知道。
就在他下令构建包围圈时,他要包围的目标,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夜里。
……
奉天东塔城郊,田埂小路。
620团的行军队伍象一道黑色的幽灵,快速而沉默。
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他们能听到远处日军的调动声,甚至能看到照明弹升起时,映出的日军士兵轮廓。
可他们就象行走在另一个维度的鬼魅,始终未被发现。
王铁汉紧跟在陈默身边,压着嗓子问:“陈兄弟,你咋知道……小鬼子会往后撤?”
这简直不是人能算出来的!
他们前脚刚撤,鬼子后脚就跟着撤,象是提前打好了招呼!
“因为他们被打怕了,也因为他们更傲慢。”
陈默的脚步不停,声音平静地飘在夜风中。
“一个指挥官,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种方法,连续失败两次,他会怎么想?”
王铁汉一愣。
“他会觉得,不是他的方法错了,而是这个地方有鬼。”
陈默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他会下意识远离,然后用更强大的力量,从远处把它彻底摧毁。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抢占整个奉天城,远比跟我们这块硬骨头死磕更重要。”
王铁汉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看向陈默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敬畏。
这哪里是在打仗。
这分明是在玩弄人心!
队伍在黑暗中穿行了近一个小时。
前方,一片巨大如山脉般的黑色轮廓,横亘在地平在线。
那是无数高大的厂房、烟囱、仓库组成的钢铁丛林。
在夜色下,它象一头匍匐的远古巨兽,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死亡气息。
东三省兵工厂!
到了!
所有士兵的脚步都下意识地放慢了。
他们仰头看着这片巨大的建筑群,连呼吸都停顿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奉天本地人,从小听着兵工厂的汽笛声长大。
他们身上的枪,打出去的子弹,就产自这里。
这是他们的骄傲,是全中国的军工心脏。
而现在,他们要亲手……炸了它。
王铁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计划是一回事,亲眼看到目标,又是另一回事。
这……这他娘的也太大了吧!
怎么炸?
从哪下手?
“这……这他娘的怎么下手?”
王铁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音。
他那张刚刚还在战火中狰狞咆哮的脸,此刻面对这片死寂的钢铁丛林,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无力。
太大了。
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团级军官的认知范畴。
在他眼里,这根本不是一个目标,这是好几个目标。
别说炸了,就是让他们这两千人进去逛一圈,天亮之前都未必能走出来。
他身后的营连长们,更是个个禁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陈……陈兄弟,要不……咱们找个最大的厂房,把炸药都堆进去,点了就跑?”
一个营长艰难地提出一个听起来最可行的方案。
“没用。”
陈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炸掉一个厂房,就象砍掉这头巨兽的一根毛。天亮之后,日本人换几根钢梁,铺上铁皮,就能继续生产。”
他的意识,早已沉浸在脑海中那幅被无限放大的三维立体地图里。
整个东三省兵工厂,所有的建筑、渠道、线路、甚至是每一台大型机床的位置,都在他眼前以蓝图的形式清淅呈现,并且标注着详细的功能说明。
这,才是系统地图最恐怖的用法!
陈默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伸出那根一直没丢的木杆,如同一个最资深的工程师,开始在这片黑暗的土地上,为一群战争莽汉讲解“拆迁的艺术”。
“都看这里。”
他的木杆笃定地指向左前方一片低矮但占地极广的建筑群。
“一号动力车间,整个兵工厂的总电厂。我们一半的炸药,都要用在这里。”
“炸了它,兵工厂所有的电动设备都会变成一堆废铁。这是心脏,必须挖掉。”
木杆移动,指向右侧远处一片被高墙和铁丝网独立圈起来的库房区。
“十号炮弹厂,重点是里面的引信仓库。”
“炮弹壳子没用,但引信是技术活。没了引信,他们造出来的就是一堆铁疙瘩。这是命脉,必须切断。”
木杆再次转向,点向厂区深处一座最高的厂房。
“三号枪厂,目标不是厂房,是里面的八台德国进口的精密膛线机床。”
“这几台机器,是整个兵工厂的精华,比一百门大炮都金贵!炸了它们,关东军至少两年内别想自己造出高精度步枪。这是脊梁,必须打断。”
最后,他的木杆指向了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几个孤零零的库房。
“十六号炸药厂,把剩下的炸药,全给老子堆进去。我要让它变成一个火山口,把周围的一切都吞了!”
心脏、命脉、脊梁、火山口……
陈默每说一处,王铁汉和他手下军官们的脸色就白一分,但眼睛却亮一分。
茫然和恐惧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震撼和匪夷所思!
这他娘的……是人?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连德国进口的机床有几台都知道?
这兵工厂是他家开的吗?
王铁汉看着陈默那张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侧脸,一个荒谬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位陈副团长,怕不是兵工厂总工程师的私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