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声音不大,却象一记重锤,砸在靶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高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十岁的少校,第一次感到一种权力和规则之外的压迫感。
王铁汉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
他从这个南京来的“白面书生”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再看看担架上那个嘴里还在冒血沫的兄弟,又看看周围一张张憋屈到扭曲的脸。
他猛地一伸手,从陈默手里夺过那份抗议书,看都没看,直接揣进怀里。
“他妈的!”
王铁汉吐出两个字,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营门。
“备车!去他娘的日本领事馆!”
人,终究是要信一口气的。
高峰看着王铁汉的背影,又看看陈默,最后只能颓然地拿起那份英文新闻稿,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趟浑水,他不想蹚,却已经被陈默一脚踹了进去。
……
当天深夜,一辆福特轿车在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门前一个急刹。
王铁汉亲自将那封措辞强硬的抗议书,拍在了领事馆值夜班人员的桌子上。
日本人起初还不以为意,这种抗议,他们司空见惯,拖延敷衍便是。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路透社的电报就发了出去。
紧接着,奉天城里几家有影响力的英文报纸,都在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则短讯。
《“和平使者”的另一面?中国士兵在沉阳街头遭日本平民暴力袭击》
标题起得极有水平,不带任何主观判断,却充满了引人遐想的暗示。
英美等国的领事馆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则新闻,并向日本总领事馆发出了“非正式”的问询。
日本人一下子就懵了。
他们策划的街头冲突,本意是激怒东北军,逼他们动枪,好把事情闹大,为后续的军事行动制造借口。
谁知道,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一枪未放,反手就把他们拖进了外交和舆论的泥潭里。
这下,日本人瞬间从原告变成了被告,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迫于压力,日本总领事馆只能捏着鼻子,同意就此事进行“谈判”。
谈判地点设在了一家中立的茶馆。
日方代表是一个叫高桥的领事,态度傲慢,一开口就是官样文章,声称这纯粹是一场“误会”,是双方酒后发生的“不幸的民间冲突”。
代表东北军的王铁汉气得脸都黑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几次想掀桌子,都被旁边作为“观察员”列席的高峰死死按住。
高桥看着王铁汉那副样子,嘴角露出一丝轻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在神游天外的陈默,轻轻咳嗽了一声。
王铁汉象是收到了信号,从公文包里拿出第一份文档,拍在桌上。
“这是奉天医院的验伤报告,我部士兵,肋骨断了三根,内脏出血,目前仍在抢救。高桥领事,你管这个叫‘误会’?”
高桥眼皮都没抬:“年轻人火气大,失手在所难免。”
王铁汉又拿出第二份文档:“这是南市场三家商铺老板的目击证词,七个打一个,还用木屐猛踹头部和胸口。你管这个叫‘失手’?”
“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高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
王铁汉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一张照片。
照片上,七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正围在一个酒馆里,高举酒杯,笑得无比猖狂。
为首那个眉毛上带疤的,脚下还踩着一件被撕烂的中国东北军军服。
这张照片,是陈默让王铁汉派人,连夜潜入南市场附近的日本照相馆,花了三百块大洋,从一个贪财的学徒手里买到的底片洗出来的。
高桥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盯着那张照片,握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但他依旧嘴硬:“几个侨民喝醉了庆祝,说明不了什么。”
茶馆里陷入了僵持。
王铁汉和高峰的心都沉了下去,他们没想到日本人脸皮能厚到这个地步。
“高桥领事。”
陈默终于开口了,他那平静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据我所知,照片上这位带头行凶,眉毛上有疤的先生,名叫‘小林觉’,他并非普通的日本侨民。”
陈默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高桥,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关东军特务部,板垣征四郎大佐麾下的编外情报人员。请问,关东军的情报人员,为什么会闲到出现在街头,‘误伤’我们一名严守纪律的休假士兵?”
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王铁汉和高峰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默。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连对方的名字、身份,甚至直属上级都一清二楚!
这……这根本不是一次交流访问该有的情报能力!
高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茶杯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这件事,一旦被证实是关东军特务在背后指使,性质就彻底变了。
这不再是民间冲突,而是赤裸裸的军事挑衅!
在外交上,日本将输得一败涂地!
现阶段日本就是要找一个理由进行武装入侵,一旦风向不转向自己,那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他终于明白,坐在对面的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挖好了坑,等着他往下跳。
……
最终的结果,毫无悬念。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被迫公开发表声明,向东北边防军致歉,赔偿了受伤士兵全部的医药费和三千大洋的“精神损失费”,并宣布将肇事者小林觉“遣返”回国。
消息传开,整个东北军上下士气大振!
这些年被日本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官兵们,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
王铁汉等人,看着陈默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怀疑,变成了彻底的敬畏和信服。
然而,风光的背后,暗流已起。
参谋处长刘子鸣听闻此事的全过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错估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
此人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缜密,远超他的想象。
他立刻向少帅张学良身边的亲信幕僚汇报,添油加醋地将陈默描绘成一个“擅自行动、包藏祸心”,极力想挑起事端,把东北军拖下水的危险人物。
与此同时,一封加密电报也从奉天发出,飞向了南京。
高峰在电报里,如实汇报了此次“外交胜利”的全部经过,但在电报的末尾,他加之了自己的判断:“陈默此人,智计过人,但行事剑走偏锋,手段过激,恐非国家之福,长此以往,易引火烧身。”
风波平息后的一个夜晚,王铁汉拎着两瓶烧刀子,找到了陈默的宿舍。
“陈副团长!不,陈兄弟!这次,哥哥我服了!彻彻底底地服了!”他激动地满脸通红,“他娘的,太过瘾了!下一步咱们干啥?你指哪,我王铁汉就打哪!”
陈默没有接他的酒,只是面色凝重地让他看桌上摊开的军用地图。
他的手指,点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柳条湖”。
他抬起头,看着兴奋不已的王铁汉,幽幽地开口。
“我们先按兵不动。”下一秒,陈默话锋一转,“王团长,你以为,我们赢了吗?”
“日本人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他们会善罢甘休?”
“这次街头冲突,只是开胃小菜。他们用小林觉这个弃子,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价,就成功试探出了我们的底线、反应方式,甚至还暴露了我们内部,有你我这样主张强硬的人。”
陈默的声音,象一盆冰水,浇在王铁汉的头顶。
“真正的大餐,马上就要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