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在场的人除了马三槐,其他人都跟着默默点头。
脸上虽然也带着愤懑和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这行当就是这样,今天你吃我明天我啃你,技不如人死了纯属活该。
报仇?
那是活人才有资格想的事。
“所以听哥一句劝,把三叔公的骨头收敛好带回沟里,找个向阳的坡地埋了多烧点纸钱。”
“这事儿咱认栽,对方既然是北地来的过江龙,想必也是路过,不会在咱们这穷山恶水久留,等风头过去……”
黑子站起身拍了拍马三槐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
“我等不了!”
马三槐猛地甩开黑子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他另一只手一直垂在身侧,这时才抬起来。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注意到,他那只手里竟然一直提着个脏兮兮的布包袱。
包袱不大,但沉甸甸的底部洇着一片暗红色的湿痕。
马三槐把包袱提到胸前,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系扣。
哗啦!
包袱散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两个婴孩。
看着最多刚满月,身子小得象个猫崽儿,皮肤皱巴巴的通体青紫。
其中一个已经不动了,小小的嘴巴微张着,眼睛紧闭,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勒痕。
另一个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但气息已经细若游丝,被这样倒提着晃荡小脸憋成了酱紫色。
“这趟出来,我爹本来是要给上头送新货的。”
“现在货还没送到,送货的人先没了,你们说认栽?行!你们认你们的!”
马三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婴孩,又抬起看向黑子等人。
他弯腰地将那个还有气的婴孩换个稍微顺气点的姿势提着。
“可我爹不能白死!他的铃铛还在!”
“这铃铛跟我爹几十年沾了他的炁,对方既然碰了我爹的东西,杀了我们马家沟养的煞,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马三槐直起身把包袱重新系好,单手拎着。
另一只手举起那串摄魂铃,在眼前晃了晃,看向东边火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阴毒无比。
“那趟货列总要停站加水,加煤。”
“车上多了谁,少了谁,扒车的、躲票的、押车的,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我不信问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马三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黑子脸上。
“黑子哥,你们怕事我不怪你们,死的是我爹不是你们的爹,你们要把尸首带回去埋了,我拦不住。”
“但这个人我自个儿查定了!”
说完,马三槐不再看任何人,拎着那个装着婴孩的包袱转身就走。
脚步踩在江滩的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很快没入远处一片半人高的枯草丛里。
留下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三槐这小子跟他爹一个脾气,犟得很。”
矮壮汉子嘀咕了一句。
“随他去吧。”
黑子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要查是他的事,咱们把三叔公的骨头收好赶紧回沟里,这地方我总觉得有古怪。”
众人不再多言,各自行动起来。
有人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草席,有人去捡拾散落的人骨和山魈碎骨。
动作熟练,显然经常干这种事情。
江风吹过滩涂卷起几片枯黄的芦花。
没人注意到。
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十米的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树梢顶端。
一只羽毛漆黑、体型比寻常乌鸦大了整整一圈的扁毛畜生正静静立在那里。
乌鸦歪着头,猩红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的人群,尤其是马三槐消失的方向。
直到那十几个人用草席裹好尸骨。
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边连绵的群山走去。
彻底消失在晨雾散尽后清冽的视野里,它才无声地振了振翅膀跟了过去。
翅膀边缘在晨光下,掠过一丝暗沉的血色光泽。
高顽盘腿坐在一孔废弃的窑洞里。
这窑洞不知是什么年月挖的,位于江边一处徒峭山涯的半腰,洞口被茂密的枯藤和灌木遮掩,极为隐蔽。
里头不大,也就一丈见方,与陕北的土质窑洞不同。
这里的窑洞为砖石结构,并且位置很高,以前应该被当做了望塔使用。
高顽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张略显发黄的地图。
这是之前顺手从医院里顺来的,比例尺很大,函盖了从四九城到西南部分省区的铁路和主要公路。
此刻,高顽的手指正点在夔门两个字旁边,沿着那条代表长江的蓝色曲线,慢慢向西滑动。
意识却分出了一大半,沉浸在那只进化后的乌鸦的视野里。
江滩上发生的一切,对话,争执,那两个被当作货的死婴。
所有画面,所有声音,全都都通过调禽神通构筑的无形链接,清淅地投射在高顽的脑海中。
事情比他预想的,稍微复杂了那么一点。
杀了个养尸炼魂的老道,本以为只是清理了个荒野垃圾。
没想到捅了个不大不小的马蜂窝。
听那意思,这马家沟在夔门一带,还是个有点根脚的土鳖势力。
就是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上头到底是谁。
难不成这边的人也相信吃婴儿可以返老还童,延年益寿?
这就有意思了。
高顽原本的计划,只是在这片地界暂时落脚,一边狩猎邪修积攒煞气,一边监控北边来的调查部动向。
现在,除了这些,似乎又多了一条额外的线索。
高顽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扒车和落车的全过程。
理论上来说不应该留下能被普通人追查的痕迹。
但万一呢?
这年头铁路系统虽然落后,但一些老乘务员、巡道工的眼睛毒得很。
货车沿途停靠,难免有人看见点什么。
那个马三槐要是能顺藤摸瓜找过来也不错。
毕竟现在这里距离那片江滩挺远的。
走过去有点麻烦。
高顽目光落在地图上。
那只乌鸦的视野还锁定着那伙回山的人。
他们走的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山路,蜿蜒向上,穿过一片乱坟岗,绕过两个已经半废弃的村落,最终消失在一处山谷的入口。
就跟那个解放以后才发现的民族一样,一般人还真找不到。
谷口隐约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建筑轮廓,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马家沟。
高顽从壶天里取出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他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沿着长江继续向西,掠过巫山,点在奉阳两个字上。
然后,又向南,划过一片代表山地的密集等高线,落在了黔州、酋水一带。
那里,已经开始逐渐深入蜀地。
也是当年妹妹高芳被安排插队的大致方向。
调查部的人如果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
高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黔州附近轻轻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