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那番话说完。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过铁管的咕嘟声。
靠门口那张床上,一个脸上裹着纱布只露半张脸的老头,悄悄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留双眼睛在外面,瞅瞅王主任,又瞅瞅最里头床上躺着的高顽。
旁边那个断了骼膊的中年汉子,本来正就着搪瓷缸子小口喝水,这会儿也停了动作,耳朵支棱着。
人对于八卦有着天然的好奇。
特别还是这种关乎自身安危的八卦。
他们这些住院的囚犯,除了那些昏迷的少数几个,基本上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都被盘问过。
特别是那个叫做高顽的小子还被盘问了好几次。
然而最终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王秀英挺直腰板坐在方凳上,脸上那副我是为你好的表情还没完全褪去。
她等着,等这个半大孩子感激涕零,等他说谢谢组织关怀,等他把高家最后那点家底心甘情愿掏出来。
然后,他们看见高顽笑了。
果然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呵……呵呵……”
高顽慢慢转过头,直勾勾盯在王秀英那张保养得还算周正的脸上。
“王主任,您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王秀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依旧保持着领导的函养。
“小高,你什么意思?组织这是在帮你没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帮我?”
“帮我把爹妈用命换来的抚恤金,还有我爷我姥爷两辈子攒下的棺材本,协调给差点把我活活打死的何雨柱?帮我把祖传的五间大房,补偿给一个跟我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四合院禽兽?”
高顽打断王主任,脸上的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你!”
王秀英脸色微微一变。
“还有,”
高顽根本不给王主任插嘴的机会,语速快得惊人。
“您刚才说,我要是能供出外面那些帮我的人,就能戴罪立功?”
高顽挪了挪身体靠坐在床头。
“那么王主任,我问您,”
高顽盯着王秀英,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
“我高顽,自打被张工安铐上拖进派出所,再到被扔进看守所,挨打、挨饿、挨冻,最后被送上矿场差点炸死!”
“这一路我见着谁了?我跟谁说过话了?我他妈的连只耗子都没能跟它唠上两句!您倒是告诉我,我上哪儿认识那些能炸矿井、能炸派出所所长家的能人去?!”
“你他妈扣帽子扣上瘾了是不是?我还说你和挑粪的陈瘸子有一腿,每天晚上不闻着那大粪味根本睡不着呢!”
“你胡说什么!那些事跟你有没有关系,组织自然会调查清楚!你现在要端正态度!”
王秀英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声音也严厉起来,
“我态度不端正?”
高顽猛地咳嗽了两声,继续盯着王秀英。
“我爹妈怎么死的?他们可是轧钢厂的先进工人!就因为抓了李副厂长贪污的铁证,转头就意外被车撞死了!”
“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那个李副厂长人在哪里我问你?”
“还有我妹妹高芳,今年才十五岁,根本不到下乡的年纪,就被你们这些热情的干部安排去南方插队,到了地方就被老瘸子糟塌了,这也是意外?!”
高顽每说一句,王秀英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回来想讨个公道,还没进家门,就被傻柱、贾东旭、许大茂,还有院里几十号人堵着,污蔑我偷鸡,按在地上往死里打!那时候您这位街道主任在哪儿?组织在哪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这三个老杂毛把我家的房子分了,把我爹妈的血汗钱抢了的时候,是你这街道办盖的印章!”
“现在好了,院里的人死的死,残的残,你倒跑来跟我说组织研究过了可以不留案底?”
“还让我把房子存款赔偿给我的仇人傻柱?让我举报那些我压根不知道在哪儿的同伙?”
“王主任,您这算盘打得,我在西北都能听见响儿了。”
高顽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
看着王秀英那张已经开始发青的脸,丝毫不给面子。
“您这是既要吃绝户,还得让绝户感恩戴德谢谢您赏饭吃,顺便再帮您揪几个敌特出来,给您添一笔政绩是这么回事吧?”
“你这哪是街道主任啊,你这分明是旧社会吃人不吐骨头的窑姐儿妈!还是那种立了牌坊,满嘴仁义道德,专挑孤儿寡妇下手的骚货!”
“高顽!你放肆!”
王秀英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手指着高顽气得浑身直哆嗦。
她当了十几年街道干部,从干事熬到主任,在这南锣鼓巷一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还是被一个她眼里随时可以捏死的、家破人亡的小崽子!
旁边的年轻干事也吓傻了,笔记本吧嗒掉在地上。
门口站岗的士兵似乎听到动静,侧头往里看了一眼,但见只是争吵又转回头去。
“我放肆?”
高顽靠着床头,喘着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我还有更放肆的,您收易中海贿赂的时候手抖没抖?盖那些吃绝户的章的时候心里虚不虚?晚上睡觉,梦没梦见过我爹妈浑身是血站在你床前头?!”
“你血口喷人!污蔑干部!”
王秀英脸涨得通红,胸口急剧起伏,精心梳理过的头发都散乱了几缕。
她真想扑上去撕烂这张嘴,可门口那持枪的士兵,还有病房里其他伤员投来的各种目光,像无形的钉子把她钉在原地。
“我血口喷人?劳资告诉你别以为关着我就有用!劳资特么早晚找人弄你!”
高顽丢下一句狠话慢慢躺了回去。
看着这个王主任目光躲闪的样子,貌似知道不少内幕。
高顽正愁监视了四合院的禽兽那么久,一点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消息都没有。
或许这个王主任能成为一个突破?
“好!好!高顽!威胁我是吧?你给我等着!”
王秀英指着高顽撂下狠话。
“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不知好歹的东西!”
话音落下王主任一把抓起放在床尾的人造革提包,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发呆的年轻干事。
“还愣着干什么?滚!”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病房。
脚步跟跄,背影狼狈不堪,再没有来时那股子沉稳官威。
年轻干事慌忙捡起笔记本追了出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高顽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
刚才那一通骂,耗了他不少力气,胸口和肋骨特意保留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痛快。
真他妈的痛快。
这些天压在心里的那股邪火,那股看着仇人张狂、看着帮凶道貌岸然却无力反抗的憋屈,总算吐出了一些。
王秀英最后那句等着,他压根没往心里去。
等着?
等什么?
这种事情怎么能等呢?
今晚上他就送王主任下去给自己家人为奴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