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日头西沉时,唐玉一身风尘的才回到院中。
她给年纪小的小燕带了个会摇头的泥娃娃,乐得小燕直道谢。
给刘婆子的是一包上好的烟丝,喜得刘婆子见牙不见眼。
又拿出两只油汪汪的烧鸡,送进小厨房,她对众人笑道:
“妈妈们辛苦,晚上切了给大家添个菜,就着酒暖暖身子。”
一时间,院子里和和乐乐,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她甚至也没漏下云雀,将一盒时新的绒花递了过去。
云雀接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颇不自然,低低道了句谢,便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小燕摆弄着泥娃娃,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
“玉娥姐,前些日子杜嬷嬷不是来叫你去学规矩么?这几日怎不见来了?”
她这一问,倒让唐玉想起来。
杜嬷嬷走后没两日,便有个面生的跑腿小丫鬟,倚在院门边,斜着眼,捏着嗓子学话:
“玉娥姑娘的规矩真是大了天去,连夫人房里都请不动了!也罢,我们夫人怕是管不了了,且等着新奶奶进门再来管教吧!”
那声音尖细,充满刻意的奚落。
唐玉心下明了,面上却对小燕温和一笑,语气平淡:
“如今二爷的婚事是头等大事,夫人千头万绪,自然无暇分心管我这点微末小事了。”
她心中暗忖,孟氏这般明目张胆,与江凌川之间怕是早有默契。
这母子二人,恐怕有着外人难以知晓的渊源。
夜色渐浓,小院里的气氛却正好。
两只烧鸡、一碟油亮鲜香的咸蛋黄焗蟹摆在中间。
唐玉又快手炒了一盘碧绿生青的清炒芦蒿,加之中午的剩菜剩糕点,竟然也凑了小半桌。
刘婆子举起酒杯,脸上笑得一脸褶子:
“今日的硬菜都是玉娥姑娘破费,你们可别浑吃了,忘了谢!”
一声声的恭维多谢响起,唐玉笑着应承。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
头发花白的赵婆子夹了一筷子芦蒿,咀嚼了几下,带着几分怀念的神色叹道:
“唉,这芦蒿的清气……真是好久没尝到这么地道的了。让我想起,先头那位谢夫人在的时候,最爱这口春鲜。”
“她院里小厨房做的芦蒿炒肉丝,那才叫一绝……”
她的话头一起,席间静了三分。
另一个婆子忙拽她衣袖:“赵妈妈,你喝多了,提那些陈年旧事做啥!”
赵婆子却似被勾起了心事,摆摆手,压低声音:
“怕什么,这里都没外人……谢夫人那人,真是顶顶和善的,对咱们下人从没说过一句重话。
模样也好,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可惜啊,好人寿短,撇下二爷就走了,那时候二爷才……才这么点大。”
她用手在膝边比了个高度,眼圈有些发红。
唐玉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默默将醉蟹往赵婆子面前推了推。
或许是酒意,或许是积压太久的倾诉欲,赵婆子声音更低了:
“后来……孟夫人进了门。唉,二爷那时候虽小,那性子却犟得……为着不肯改口,不知闹了多少场。
后来……后来就出了那档子大事……”
“什么大事?”
小燕好奇地追问。
赵婆子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警剔地四下看看,连连摆手:
“不能说了,不能说了!总之,二爷那时是吃了天大的苦头,小小的人儿差点就……侯爷也动了真怒!
自那以后,但凡是谢夫人用过的旧物,就都给锁了起来,寒梧苑也彻底冷清了……造孽啊……”
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另一个婆子赶紧打圆场:
“好了好了,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蟹多好,快吃快吃!”
唐玉咬下一块烧鸡腿肉,就着吃了一口饭,嚼得满口生香。
玉娥当初随母亲瑞姑进府的时候,年岁还小,对这些事都没有印象。
只有诸如赵婆子这种在侯府待得久的老人,才知晓府里的旧事。
没想到孟氏和江凌川起冲突,是因为江凌川念母不愿改口。
对于谢夫人旧物,玉娥脑中有些模糊的印象,依稀记得是放在个什么叫栖云小筑的地方。
具体在哪,她也不清楚。
至于江凌川吃的苦头?
她都要走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比较实在!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江凌川踏着往常的时辰回府,脱下官袍,换上家常的深色直裰。
唐玉晚膳吃得酒足饭饱,此刻伺奉得也利落。
她端了铜盆热水上前,垂眸敛目,替他卷起袖口,帮他清洗那双带着薄茧的手。
唐玉正在拿着干帕子帮男人擦手,江凌川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唐玉一怔,抬头看他。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小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手镯。
那镯子通体莹润,是雨过天晴色,一抹淡绿在其中如水晕开,质地极为温润通透。
他也不问,只捏着她的手,轻轻便将那镯子套进了她的腕间。
冰凉的触感让唐玉微微一颤。
江凌川捏着她的手腕,左看右看。
只见那一段原本白淅的藕臂,被这澄澈如秋日晴空的天青色一圈,更显得欺霜赛雪。
玉色衬着肌肤,温润中生出一段别样的娇柔。
“前日下值,顺路去珍宝阁看了看。掌柜捧出几块料子。其中有一块,说是叫什么‘芙蓉冻’,水色是浅,名字也俗气。”
他语气随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镯子边缘,
“不过颜色倒还净,不张扬。想着你名字里既然带了‘玉’字,身边却没件象样的玉器压着,终究名不副实。”
他松开手,身体向后靠了靠,眉眼间那点冷峻化开,显出几分慵懒的俊朗:
“如今戴上了,才算应了你的名。”
唐玉心头剧震,这镯子水头极好,绝非她一个婢子该有的东西。
她慌忙便要褪下:“二爷,这太贵重了!奴婢身份卑微,不堪受此厚赐……”
话未说完,手腕已被江凌川牢牢攥住,不容她挣脱。
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爷赏你的,戴着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说着,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进了怀里,低头嗅了嗅她发间熟悉的淡香。
裹着怀中的温香,他又想起她昨日被吓坏的样子,江凌川心下一软,心想:
他的这丫鬟,心思浅,胆子小,又老实憨笨的,日后还是少吓唬她为好。
温存片刻,他身体便诚实地起了反应,抵着她,呼吸也重了几分。
他松开些怀抱,却仍圈着她,望进她有些慌乱的眼眸。
他声音低哑,带着警告,却又因欲望而显得格外亲昵:
“再过两日便是家祭,府里上下都需恪守规矩,清心静欲。你安分些,别来招惹爷,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