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把车停进小区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没下车,就坐在驾驶座上,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
茶楼里赵强的话还在耳朵里打转:“明天上午十点……不来就上省报头版……”
这哪是选择啊,分明是往悬崖边上逼。
吴良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那个u盘给了赵强,到底是福是祸?赵强会不会真去查?查了雷公明和任华章会怎么反应?
问题一个接一个,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手机震了一下,“老刀”发来短信:“见面情况如何?”
吴良友盯着屏幕,手指悬了半天才回复:“u盘给了,但他不全信。给我最后期限,明早十点前必须选。”
几秒后回复来了:“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雷公明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
吴良友心里咯噔一下,雷公明知道?难道“老刀”和雷公明是一伙的?还是雷公明也是“老刀”手里的棋子?
这念头让他后背发凉,连县法院院长都被控制,这水得多深?
他不敢往下想,收起手机推开车门。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点。
抬头看自家窗户,客厅灯还亮着,窗帘上映出妻子走动的身影。
家就在眼前,可这段路怎么这么难走。
电梯里,镜面墙映出他憔悴的脸:黑眼圈快掉到下巴,胡子拉碴,西装皱得像咸菜。
这副德行怎么见老婆孩子?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他走到家门口,掏钥匙时犹豫了一下,调整呼吸挤出个笑容才开门。
“回来了?”妻子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锅铲,“饭马上好,洗手去。”
“爸。”吴语从房间出来,戴着眼镜一脸疲惫,“今天回来挺早啊。”
“嗯,事办完就回了。”吴良友拍拍儿子肩膀,“又熬夜?眼睛都红了。”
“还有两张卷子,做完就睡。”吴语打量他,“爸,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吴良友心里一酸,强笑:“没事,有点感冒。你专心学习,别瞎操心。”
餐桌上是老三样:红烧鱼、蒜蓉西兰花、西红柿炒蛋,外加冬瓜排骨汤。简单家常菜,冒着热气。
“今天这么丰盛?”吴良友坐下问。
“吴语下周模拟考,给他补补。”妻子盛饭递过来,“你也多吃点,最近瘦了。”
一家三口围坐吃饭,灯光柔和气氛温馨。
吴良友夹了块鱼,却尝不出味,心里压着事,龙肉也白搭。
“爸,”吴语突然开口,“今天我们班开家长会动员会了。”
“哦?老师说啥了?”
“说中考只剩两个多月,要调整心态,家长也别给太大压力。”吴语顿了顿,看了眼父亲,“还说……有同学家里最近出事,影响了学习。老师让有事可以找她聊。”
吴良友听出弦外之音,肯定是学校传开了风声。
他放下筷子看儿子:“吴语,如果……爸爸工作上遇到麻烦,可能对你有影响,你会怪爸爸吗?”
吴语抬头,眼神清澈:“爸,我昨天不是说了吗?不管发生什么,您都是我爸。而且……”声音变小,“我相信您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这四个字像针扎在吴良友心上。
他想说爸爸可能就是坏人,收过不该收的钱,签过不该签的字,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不能打破儿子心里最后那点念想。
“吃饭吧。”妻子打断沉默,给爷俩各夹一筷子菜,“工作的事吃完再说。”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声。
但吴良友能感觉到,老婆孩子都在偷偷观察他。
吃完饭吴语回房复习,妻子收拾碗筷,吴良友想帮忙被推开了:“去陪吴语聊聊,他压力大。”
吴良友走到儿子房门口,门虚掩着,吴语正伏在书桌前,台灯光照亮他专注的侧脸,墙上倒计时牌显示“距中考67天”。
他轻轻推门进去。
“爸?”吴语抬头。
“歇会儿,别太拼。”吴良友在床沿坐下,“眼睛离远点。”
“嗯。”吴语摘眼镜揉眼,“爸,您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这孩子太敏锐。吴良友叹气却不知怎么开口。
“工作上有点麻烦。”他含糊道,“不过爸爸能处理。”
“是纪委调查的事吗?”吴语突然问。
吴良友愣住:“你怎么知道?”
“同学说的。他爸在纪委工作,说最近在查国土局。”
吴语低头,“爸,如果真有事……您去主动交代吧。老师说坦白从宽。而且……”眼圈红了,“我不想看您被抓走。”
吴良友心像被重锤砸中,他伸手想摸儿子头,手却停在半空发抖。
“傻孩子,”声音发哽,“爸爸没事,就正常工作调查,别听人瞎说。”
“可是……”
“没有可是。”吴良友打断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吴语,你现在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其他事有爸爸。爸爸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这个家,保护你和妈妈。”
这话说得坚定,可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从儿子房间出来,吴良友回书房关上门反锁,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离明天上午十点不到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后,他必须选:配合赵强,还是继续跟“老刀”?
配合赵强,意味着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包括雷公明、任华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这样或许能争取宽大处理,但“老刀”不会放过他,雷公明和任华章更不会,而且事一曝光,局长肯定当不成,搞不好要坐牢。
不配合赵强,明天省报报道一出照样完蛋,还会牵连家人。
两条都是死路。
除非……有第三条路。
吴良友坐直身子,脑子飞快转。
赵强要真相,“老刀”要控制,马东要办案,任华章要自保……各有各的算盘。
他能不能在这些算盘之间,找到一条缝钻过去?
想起赵强说“报道里对你从轻处理”——这话几分真?赵强一个记者能决定啥?
又想起“老刀”说“雷公明那边打了招呼”——说明他俩有联系。如果雷公明能压住或拖延调查,或许还有周旋余地。
可凭什么?他吴良友有啥价值值得保?
除非……他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或者捏着他们把柄。
吴良友猛地站起,在书房来回踱步。
想起那个u盘——虽然是伪造的,但部分是真的。
如果拿到更完整的证据,真正能威胁雷公明和任华章的证据,就有谈判筹码了。
可怎么拿?那些证据肯定藏得深,他一个国土局长哪有能力查法院院长和县委副书记?
正想着,手机震了。陌生号码。
吴良友犹豫了下接起:“喂?”
“吴局长,我是陈静。”女声传来,“县电视台记者。这么晚打扰了。”
陈记者?这时候打电话?
“陈记者有事?”
“是这样,白天给您发微信说采访数字国土项目。”陈静声音客气,“刚才主任说报道要加快,这周得出初稿。想问您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半小时也行?”
明天上午?吴良友心里一紧。
明天上午十点,他要去茶楼见赵强。
陈静也约明天上午,巧合?
“明天上午我有会。”吴良友说,“下午行吗?”
“下午我有外采。”
陈静顿了顿,“吴局长,不瞒您说,我们做这报道也接到观众反映,说数字国土项目招标可能不规范,想听您正面回应,也算给您澄清机会。”
招标不规范?吴良友神经绷紧了。
项目二期下周才招标,现在就有反应了?还反映到电视台?
不对劲。
“陈记者听谁说的?”
“这……我们要保护线索来源。”陈静说,“但反映人提供了具体细节,包括技术参数疑似量身定做、可能围标串标等。吴局长,如果属实问题就严重了。”
吴良友后背冒冷汗。技术参数量身定做?这不正是他担心的吗?难道任华章小舅子等不及了?还是赵强另一种施压?
“陈记者,这些说法没根据。”
他强作镇定,“数字国土项目严格按程序走,招标文件经过专家论证,有疑问可以等招标后看中标结果。”
“我明白。”陈静说,“所以想采访您听听官方说法。明天上午九点半,就半小时,行吗?地点您定。”
九点半,十点前能结束,刚好去见赵强。
可时间太紧,而且这陈记者到底想干啥?
“好吧。”他最终说,“明天九点半,国土局旁边‘遇见’咖啡馆。但我只有半小时,十点还有安排。”
“太好了!谢谢吴局长!明天见。”
挂电话后吴良友盯着手机皱眉。
陈静,县电视台记者,这时候冒出来要采访招标敏感问题,绝不是巧合。
她是赵强的人?马东安排的?还是“老刀”说的“递线索的人”?
越想越乱,吴良友感觉头要炸了。
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夜色浓重,远处车灯划破黑暗又消失。
这县城他生活几十年工作半辈子,曾经觉得一切熟悉可控,现在却觉得处处陷阱步步危机。
手机又震,林少虎微信:“吴局,信达科技合同草案发您邮箱了请审阅,另预算报表送招标办了,李主任说明天上午开会讨论。”
工作上的事还在继续。吴良友苦笑着摇头。这就是生活,不管心里压多大石头,该做的事还得做。
开电脑登邮箱,果然有未读邮件,点开是信达科技设备采购合同草案,十二页,他戴眼镜一页页仔细看。
条款规范,权利义务清楚,违约责任合理。
但他不敢大意,用红笔标出几个要修改的地方:质保期两年延到三年;售后响应24小时缩到12小时;付款方式货到付款改安装验收合格后付款。
做完这些晚上十一点了。
他给林少虎回复邮件附上修改意见,让明天上午跟对方沟通。
合上电脑靠椅背上揉太阳穴。
明天将是漫长一天:上午九点半见陈静,十点见赵强,下午还要处理局里一堆事。而今晚必须想清楚怎么应对。
拿纸笔写下几个名字:赵强、陈静、马东、任华章、雷公明、“老刀”。在每个名字下写掌握信息和可能对策。
写到这吴良友停笔。他发现所有对策都有个前提:必须掌握更多信息证据。否则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可证据从哪来?
想起一个人——冉德衡。
这“死而复生”的副局长肯定知道很多事,特别是洗脚城的事,他是直接参与者,要能从他那拿到证据……
但这想法危险,冉德衡现在是惊弓之鸟,很可能已被“老刀”或任华章控制,接近他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更多风险中。
正犹豫,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良友,还没睡?”妻子门外问。
吴良友赶紧把纸揉团塞抽屉,起身开门:“就睡,你怎么还没睡?”
“看你书房灯亮着。”妻子端牛奶进来,“喝点热的助眠。最近你睡不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吴良友接牛奶,温热触感从手心传来。看妻子,这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眼角已有细纹鬓角有了白发。这些年她没享什么福,现在还要担惊受怕。
“对不起。”他突然说。
妻子愣:“怎么了?”
“这些年,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吴良友声音哽咽,“等我忙过这阵,一定好好陪你和吴语,咱们去旅游,去你一直想去的云南。”
妻子眼圈红却强笑:“说什么傻话,夫妻之间有什么苦不苦,你只要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了。”
平平安安,多简单的愿望现在却成奢望。
吴良友把妻子拥入怀中抱得很紧。
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却强装镇定。
“放心吧,”他在妻子耳边轻声说,“我会保护好这个家的。一定。”
这话像对妻子承诺,也像对自己誓言。
送妻子回房后吴良友回书房,拿出那张揉皱的纸摊开看上面名字策略。
然后拿笔加了一行字:“自保,必须先自救。”
自救意味着主动出击不能被动等待,意味着冒险要赌。
赌赢了或许能杀出条生路;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盯着这行字看很久。最后掏手机拨通冉德衡电话。
电话响很久才接,冉德衡声音带睡意和警惕:“吴局?这么晚有事?”
“老冉,明早七点老地方见。”吴良友压低声音,“有要紧事商量。”
“老地方?哪个老地方?”
“‘过足瘾’旁边早餐店。”吴良友说,“就咱俩。”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传来冉德衡颤抖声音:“吴局,那地方……现在不太安全吧?”
“就因为不安全才在那见。”吴良友说,“放心我有分寸,明早七点,不见不散。”
不等冉德衡回应就挂电话。
这是一步险棋,但有时候险棋才是活棋。
吴良友走到窗前看窗外沉沉夜色。
远处天边已透出一丝微光,天快亮了。
天亮后,战斗将真正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