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芸的探听咒将济公那段“世人皆醉”、“世道病了”的独白尽数捕捉。
片刻静默后,通过道简单的传音法。
一声极轻的嗤笑,在牢房里响起。
“呵……原来如此。”
“我当你真是游戏风尘、洞悉世情,却原来,也不过是个沉溺于自我感动的……狂禅者。”
“听听这番高论,‘礼教蒙眼’,‘规矩杀人’,‘世人看不透’。
多么悲泯,多么超脱。
仿佛芸芸众生皆是你掌中浑噩的傀儡,唯有你,是那冷眼旁观、偶尔‘慈悲’地拨动一下丝线的清醒之人。”
“可你拨动丝线时,可曾低头看一眼,那在线拴着的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会痛会绝望的血肉之躯?
李青荷的纵身一跃,在你那套因果里,算是一步好棋,还是一缕无关紧要的杂音。
商芸真信了你的鬼话,踏入文家,日后日夜承受的折辱,在你看来,是否也只是必要的业力清偿,还是你宏大修行剧本里一笔带过的注脚?”
“你把活人的苦难,当成了印证你佛理深邃的戏曲。
具体的哭声,成了你口中可叹的因果循环。
这哪里是看透?
这分明是……最为精致的麻木不仁。”
“你说世道病了,礼教吃人。可你这剂‘猛药’,开的何方?
是怂恿无辜者以身饲虎,是坐视甚至促成错嫁悲剧,然后再飘然物外,叹一句此乃命数?
你这不是在治病,圣僧,你是在拿人命试药,还嫌病人不够痛苦,不足以显出你药方之猛,悟境之高。”
“更可笑是 皮囊牢狱,不过修行。
是了,你自然可以超然。因为被推上悬崖边缘的不是你,在错嫁婚姻里被拳脚相加的不是你,未来可能被休弃辱骂的也不是你。
你的修行,代价由他人血肉支付,感悟却由你独自收割。
好一场稳赚不赔的大修行啊!”
“济公啊济公,你悲泯世道,却从不怜悯具体的人。”
“你嘲笑世人被礼教捆住,可你用的,不过是另一套更虚无、更蛮横的因果教条捆住他们!
礼教尚且标榜仁义孝悌,有迹可循,你的因果却成了随心所欲、事后诸葛的万能遮羞布。
你看似疯癫反抗,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令人齿冷的优越。
你以为你在渡人出离苦海?
不,你只是陶醉于自己扮演‘命运陀手’的角色,享受着那种‘众人皆迷我独醒’的快意罢了。”
“这等‘道’,不参也罢。这等‘悟’,不要也罢。”
话音如冰刃划过,旋即消散。
只留下牢狱中,那僵滞的身影。
——
文母几乎掏空了家中最后一点底子,为儿子凑出一份极其简陋的行囊和济公给的盘缠。
临行前,文正站在村口的黄土路上,回望了一眼那低矮破旧的茅屋和母亲佝偻的身影。
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目光投向通往京城的官道,那里仿佛通往他唯一能抓住的、翻转命运的机会。
他背着行囊走了很久,这时尘土飞扬中,一匹毛色油亮、神骏异常的枣红马风驰电掣般掠过,马上是一位身着华贵锦缎、面容因急促而略显紧绷的年轻公子。
马蹄扬起的滚滚黄尘,劈头盖脸地扑向路边的文正。
“咳咳咳……!” 身体本就虚弱的文正被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
待他狼狈地抬起头,只看到那锦衣公子绝尘而去的背影,越来越小,迅速消失在官道尽头。
“呸!呸呸!” 文正狠狠啐掉嘴里的沙土,盯着那早已不见人影的方向,眼中燃起熊熊的厌恶与嫉恨,“该死的纨绔子弟!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有几个臭钱,骑匹好马,就这般目中无人,横行霸道。”
那飞扬的尘土、那鲜衣怒马的背影,在此刻敏感又愤懑的文正眼中,完美地像征了他所憎恶的一切——
不公的出身、贫富的鸿沟、以及那些高高在上者的轻篾。
那打马而过、神色匆匆的锦衣公子,正是洪承宗。
这几日,洪承宗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得知李家巨变、李青荷父亲蒙冤被押解进京后,他第一反应是焦灼地想去帮忙,想去找到那个可能正孤立无援的未婚妻。
他跑到李家药堂,只见大门紧闭,封条刺眼;他又寻到灵隐寺附近李青荷可能去求助的地方,同样杳无音信。
每多一分查找不到的失落,他对李青荷的担忧和对自家退婚行为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而且家中已与城中富商商家正式定亲,很快就要为他迎娶那位据说品貌双全的商家小姐过门。
他对那位商家小姐一无所知,心中满满的都是对李青荷下落不明的牵挂和对自己家族凉薄行径的羞愧。
反抗父母之命?
他缺乏那种决绝的勇气。
接受这桩婚事?
他又觉得是对李青荷的再次背叛,也违背自己的本心。
在巨大的压力和矛盾中,洪承宗选择了立刻启程,进京赶考。
一则为完成家族期望与个人抱负。
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伯父被押至京城刑部,他或许能打听案情,甚至……尽一点微薄之力,这或许能稍稍弥补他心中的愧疚。
三则,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中即将紧锣密鼓筹备的、与陌生女子的婚礼。
暂时离开,远赴京城,或许能让他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也为他纷乱的心绪争取一点时间。
于是,他带着同样忧心忡忡的书童,怀揣着沉重、愧疚与一丝缈茫希望交织的复杂心情,策马离开了家乡,踏上了通往京城的路。
就在洪承宗离开后不久,商家派来告知婚事取消的仆人,到了洪府。
消息没能追上已经离开的人。
于是,文正怀揣着对出人头地的野心,洪承宗背负着对家族压力的逃避,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同一条官道,朝着同一座京城,奔去。
——
文正虽家境贫寒,但从小被文母尽力呵护,后来又一心只读圣贤书,几乎没真正吃过生活上的苦。
此次进京,他骨子里那点读书人的娇气又冒了出来。
他不愿为了省几个铜板去住那些鱼龙混杂、汗臭熏天、跳蚤横行的大通铺客栈,咬牙用所剩不多的盘缠,订了间最便宜的单独客房。
这讲究落在某些惯于在科举期间“做活儿”的扒手眼里,就成了“肥羊”的标志。
一个年轻书生,独住一屋,不是家里有钱,就是身上带的盘缠不少!
于是,在一个拥挤的市集上,扒手轻易得手,摸走了文正贴身存放、装着大部分银钱的荷包。
得手后扒手迅速溜走,躲到暗处欣喜地打开一看,顿时傻眼——里面除了几小块散碎银子,就是些铜板,连张银票都没有!
“呸!原来是个装阔的穷鬼!” 扒手晦气地啐了一口,将荷包随手扔进了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