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四月,湿气重得能拧出水。
天色灰败,压着锦江浑浊的浪头。
码头上没有风,只有浓烈的纸钱味,混着江边火锅底料的油香,熏得人脑仁疼。
全城缟素。
李定国站在跳板旁,帽檐压得很低。
他没看那跪了一地的官员,目光只在城墙垛口上扫了一圈。
右手拇指,无声地顶开了腰间枪套的铜扣。
“殿下,该上场了。”
朱至澍没说话。
他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惨白的麻衣。
随后,两根手指在大腿内侧软肉上狠狠一拧。
肌肉痉挛。
眼眶瞬间通红,那股子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走。”
朱至澍嗓音嘶哑,透着一股随时会断气的虚弱。
他跌跌撞撞冲下跳板。
码头正中,跪着个身形富态的老者。
瑞安王,朱奉铉。
这老狐狸一身素白,脸上却红光满面,那是常年吃好喝好养出来的富贵气。
见朱至澍下来,朱奉铉没跪。
他抢上两步,一把架住摇摇欲坠的侄子,嗓门大得像是在唱戏。
“至澍啊!你可算回来了!”
“你父王就在这几日了!你若再晚一步,便是大不孝啊!”
这帽子扣得狠。
一来就拿孝道压人,要把这个摄政王压成个只会磕头的孙子。
朱至澍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在朱奉铉身上。
“叔父!”
一声哀嚎,凄厉至极。
他死死抓着朱奉铉的袖子,指节发白,鼻涕眼泪全蹭在那昂贵的蜀锦上。
“侄儿来迟了啊!”
朱奉铉眼角抽了抽,心里却乐开了花。
什么平辽东的杀神?
什么摄政王?
不过是个还没断奶、遇到事只会哭的娃娃。
看来京师传闻多半是假的,这小子能活着回来,全靠运气。
“回来就好。”
朱奉铉拍着朱至澍的后背,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王府现在乱得很。不过你放心,有叔父在,有宗室的长辈们在,这天塌不下来。”
“你只管去灵堂尽孝,剩下的事,叔父替你担着。”
图穷匕见。
这是要夺权。
要把朱至澍钉死在灵堂,让他变成个傀儡。
“全凭叔父做主”
朱至澍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好孩子。”
朱奉铉大喜过望,挥手喝道:“来人!扶世子回府!即刻去灵堂跪经!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一群王府护卫一拥而上。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架。
朱至澍被塞进了轿子。
就在轿帘落下的瞬间。
他那只原本抓着朱奉铉袖子的手,无力地垂落。
在半空中,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轿窗木框。
笃。笃。
声音极轻。
三步外,李定国瞳孔微缩。
那是行动代号:关门打狗。
朱红的大门轰然关闭。
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朱至澍最后的退路,至少朱奉铉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不知道,这扇门关上的,是旧时代的活路。
成都北门。
守城的把总正靠在墙根下剔牙,突然觉得光线暗了。
他抬头。
一群穿着灰色怪异军服的士兵,像是一堵沉默的墙,堵住了城门洞。
没有号子声,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那是胶底军靴踩在石板上的闷响。
“干什么的?指挥使大人有令”
把总话没说完。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李定国手里拿着半截虎符,还有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手令。
“现在,规矩改了。”
他看着那个把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世子至孝,不忍城中喧哗。”
“即日起,成都四门由第一师接管。”
“一只鸟飞出去,我就拿你是问。”
把总吞了口唾沫。
他看见了李定国身后那排士兵的眼神。
那种眼神他没见过。
没有杀气,只有一种看死人的冷漠和看猪狗的轻蔑。
“当啷。”
把总手里的腰刀掉在地上。
“您请您请。”
同样的场景,在东门、西门、南门,以及最为关键的武库同时上演。
这是一场外科手术式的接管。
精准,高效,且无声。
蜀王府,承运殿后院。
灵堂内白幡如林,纸钱漫天。
朱至澍换了一身粗麻孝服,跪在蒲团上。
膝盖生疼。
周围全是眼线。
添油的丫鬟,扫地的小厮,甚至门口那条打瞌睡的黄狗,估计都姓朱奉铉。
“水”
跪了半个时辰,朱至澍身子一歪,声音虚弱。
“我要喝水我去井边洗把脸”
旁边的长史皱了皱眉,给小厮使了个眼色。
没人拦他。
一个吓破胆的孝子,去井边洗个脸又能翻出什么浪?
后院古井,青苔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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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至澍趴在井沿上,大口喘气。
他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狠狠拍在脸上。
冰冷刺骨。
这一激,眼底那最后一丝伪装的悲戚,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冷静。
他从袖口滑出一枚特制的铜钱。
边缘磨出了锯齿,中间灌了铅。
松手。
“咚。”
铜钱落入深井,击破水面。
声音顺着井壁传导,沉闷而清晰。
井底连通锦江暗河。
暗河出口,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里,戴着斗笠的渔夫耳朵动了动。
那是特定的频率。
渔夫压低帽檐,手中鱼竿微微一抖。
一张写满名字、职务、私兵分布的丝绢,被塞进鱼腹,顺流而下。
夜深了。
蜀王府内灯火通明。
朱奉铉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灵堂传来的木鱼声,惬意地抿了一口极品蒙顶甘露。
“还是太嫩了。”
他对身边的亲信笑道:“明日老王爷一走,就让他以前线战事吃紧为由,捐出王府七成家产。到时候”
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是雷。
是关门声。
那是蜀王府最外层、厚达三寸的承运门,被重重闩上的声音。
紧接着。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是铁与石的碰撞。
是成建制军队的冲锋。
朱奉铉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裤裆。
“怎么回事?谁敢在王府喧哗?!”
没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一个声音。
一个从灵堂方向传来,却通过某种不知名的手段,被放大了数十倍的声音。
那声音不再虚弱。
不再悲戚。
它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在整个王府上空炸响,如同天神宣判。
“叔父,侄儿跪累了。”
扩音器里,朱至澍的声音冷漠得让人骨头缝里冒寒气。
“现在。”
“该轮到你们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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