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胜顺着来路折返,心中疑惑挥之不去。
若是真有恶鬼盘踞,他早该有所察觉,怎会临到那间屋子时才骤然感知。
石桥依旧横跨在潺潺的涧水上,苔痕湿滑。
他踏上桥板,走了几步,脚步却毫无预兆地顿住,猛地向后望去。
不对。
天气虽已渐暖,不过是春末初夏的微暖,夜晚凌晨更是微凉。
可刚刚他到桥的那头,即便是清晨,依旧有属于难以忽视的燥热。
严胜蹙眉,抬首望天,他复又低头,看向自己。
纸伞的阴影妥帖地笼罩着他的上半身,带来一片清凉。
然而,自腰际往下,未被伞面屏蔽的紫色直垂下摆,却清淅地传来一阵的滚烫感。
他甚至看见,方才为有一郎包扎时,露出的手臂泛起红意。
一桥之隔,竟似两个季节,两种天光。
严胜他不再尤豫,顾不得细思其中诡异,身形一转,足下轻点,疾速朝山寺的方向掠去。
山路在脚下飞退,山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院门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立在那里。
在看到严胜身影出现的刹那,缘一立刻便到了他面前。
“兄长大人!”
缘一伸手便抓住了严胜的袖角,指尖微颤:“您去哪了?”
严胜被他这般罕见的外露情绪弄得一怔,下意识放缓了声音。
“只是,巡了巡山。”
“巡山?”
缘一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全身,旋即语气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兄长大人若要巡山,请等缘一回来,陪您同去。”
严胜被他的那股自说自话便要替他决定的语气,弄的有些不悦,正要出声斥责,便见袖子晃了晃。
严胜垂眸一看,微微一凝。
那握刀便天下无敌,一刀斩灭鬼王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严胜发怔,思绪被薄雾笼罩。
只一瞬间,他还以为缘一在害怕,旋即又被自己这毫无根据的想法感到无语。
但他到底,将斥责咽了回去。
“走吧,陪我练剑。”
缘一身体一松,长睫垂下,遮掩了眸中汹涌的情绪,只是那攥着袖角的手仍未松开,反而顺着滑下,轻轻勾住了严胜的小指。
“恩。”
严胜走进廊下将伞放好,缘一瞥了一眼。
“这伞尚未完成,无法遮盖兄长全身,兄长大人近日还是暂勿出院子为好。”
严胜有些疑惑。
“伞骨伞面俱全还要如何做?能屏蔽便可。”
“这伞无法遮盖兄长大人全身,日头照久了,兄长大人下半身怕是会痛。”
严胜没说话,刚刚巡山一趟,他的下半身确实微微发烫,传来阵阵刺痛。
“那便尽快做好吧。”
“好。”
无惨自回来起便躲在严胜袖子里一声不吭,生怕被缘一看见,遭了迁怒。
严胜将笼子放到檐下靠里的位置,又在笼上盖了一层黑布,并未彻底遮盖,无惨睡醒时,也能眺望会儿山景。
前些时日,风尘仆仆的鎹鸦传了信件过来,也不知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信是产屋敷当主亲笔。
字迹力透纸背,皆是得知缘一斩杀鬼王的喜悦和感激,主公提及,近来身体日渐轻健,缠绕面颊与眼瞳多年的可怖诅咒,竟如冰雪遇阳,悄然消融。初时只觉讶异,如今得信,方知根源在此。
并道既然恶鬼根基已断,世间残馀之鬼,鬼杀队上下必当竭力肃清,不负历代传承之志。
字里行间,皆是托付已了,前路可期的平静。
严胜合上信纸,望向远山叠翠。
无惨未死,却衰弱至此,再无作恶之力,血脉诅咒竟也渐渐消解。
缘一凑在他身边看信件,看了一会儿没看懂,就仰头望天。
严胜阅完同他转述:“鬼杀队一切都好,产屋敷会善后的。”
缘一点点头,又问。
“炎柱他们还好吗?”
“五位柱在信件中亦是向我们问好,说是在全力清剿残馀恶鬼,待到一切肃清,便可退休养老了。”
这一世,缘一早早斩杀鬼王,五柱未曾开斑纹,无需再担忧短暂燃烧的寿命。
“是吗。”
缘一喃喃,他看着天空,日光和煦,云絮舒卷。
“那真是太好了。”
缘一的日轮刀做了日轮笼,已提信拜托产屋敷再铸一柄剑。
可练剑不可懈迨,严胜想了想,便从血肉之中,拔了一把剑出来与他。
缘一接过那把血肉铸成的剑。
剑上遍布的无数赤金眼睛,在他握住当时,便立即睁开,旋即一眨不眨的望向他。
无数双赤金鬼眸,瞧着诡异又可怖至极,充斥非人之感。
缘一却轻柔的扶上剑身,一寸寸的摸过那些眼睛。
被他摸过的眼睛皆微微一颤,旋即眯起。
在灼热的手掠过后,更加专注的凝视他,仿佛辨认,又一错不错的望着他。
严胜道,在日轮刀尚未送到前,暂时便由此刀替代。
缘一垂眸,温柔一笑:“谢谢兄长大人,缘一很喜欢。”
严胜:“这是我的血鬼术,没有送给你的意思。”
“无妨,都是一样的。”
“”
日子便在这般山寺的晨昏交替中,如溪水般静静淌过。
晨起,缘一与严胜练剑的身影会在薄雾中划开凝露的空气。
午后,严胜陪着缘一午睡完,便多半在廊下看书。
缘一便安静坐在他身旁,用他做出的练字帖,委委屈屈的练丑字。
严胜偶尔会同醒着的无惨说两句不着边际的话,多是后者抱怨伙食和住宿条件。
严胜还是给无惨的笼子铺上了丝绸。
趁缘一不注意的时候,他将先前弄坏的羽织裹了裹,给笼子底部包上了。
至于缘一看见笼里丝绸时,望向他委屈又悲伤的目光,严胜有些愧疚,感觉象拿了妻子的嫁妆给外头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只得装作没看见。
山居清简,消耗也慢,但终究还是会见底。
米缸将空,盐罐见底,连严胜平日用来熏衣护发的、那点珍贵的香料与发油,也已用尽。
缘一正思量着何时下山一趟,鎹鸦穿过林梢,带来了产屋敷当主的口信。
新的日轮刀已然铸成,还是要缘一亲自查验才行。
严胜是不放心缘一一个人下山的,缘一也绝不肯离开他身旁。
缘一便将收起的巨大木箱又取了出来,将里头的丝绸全部清洗晒干后再度铺回。
木箱大门敞开,缘一半跪在地,期待的看向严胜。
“兄长大人,请。”
严胜瞥了他一眼,身形悄然缩小成幼童模样,长发在瞬间披散至脚边,拟态散去,白淅如雪的脸颊上。两只眼睛大睁,可爱又诡丽,象个精致的小人偶。
缘一拿过束发带,将他抱至到腿上。
严胜挣扎无果,便随他而去。
挂在房梁下的无惨,看着怪物抱着严胜仔细的梳理长发扎辫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肉球幻化出一张嘴,无声的呕了两下,表达充分的鄙夷。
待到缘一将辫子扎好,严胜摸了摸发尾,小手将它撸到胸前,提起宽大的衣袍,慢吞吞的朝木箱内走去。
日轮笼蒙上了黑布,悬挂在木箱门外。
缘一取过那把已完工的油纸伞,伞面青白,伞一圈被缘一细细的围上一层白色纱帘,又用细线穿了珠串,间坠在纱帘间。
伞做好时,连严胜都有些怔愣。
“何必做的这般繁复华丽,能用即可。”
缘一不语,只看着面前如月般清贵的紫衣武士。
兄长大人本就该千养万养,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一切。
如今兄长大人疼爱他,愿意随他入深山过清苦日子。
他本就心中感念又酸涩,势必要在力所能及间,让兄长用最好的。
如今油纸伞收起,挂在木箱外侧,伞下的纱帘与珠串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细碎悦耳的轻响。
缘一再度背起木箱,感觉着那份熟悉的重量与温度,踏上路程。
赤衣之人背着半身,走向远方。
阳光斜穿进破败的庙宇,斑驳的落在在泥胎佛身之上。
地藏王菩萨慈悲敛眸,目送两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