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收拾妥当后,严胜走到屋外廊下,檐下悬着枚生锈的风铃。
严胜寻了段结实的山藤,将笼子稳妥地系在了风铃之下。
缘一是势必不肯让无惨进屋的,哪一间屋都不行。
便是山间赶路,他都要将无惨悬在树上,不肯让他同严胜睡一起。
严胜叹了口气,对无惨大人如今的遭遇有些愧疚,但到底还是缘一的意愿更重要,只好如此。
无惨因虚弱早已蜷缩着睡去,缩成一颗漆黑的肉球。此刻被悬挂起来,在山夜微风中轻轻晃荡,撞在铜铃上,发出极轻微声音。
月色寂聊,空山无声。
待到缘一将一切收拾妥当,两人漫步去了不远处的温泉处,沐浴完毕后已夜深,便在熏了香的屋子内就寝睡下。
严胜躺在缘一铺好的洁净被褥间,起初并未睡着。
身旁缘一的呼吸均匀绵长,令人安心,他听着窗外极远处隐约的溪流与虫鸣,竟也慢慢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于浅眠中忽然惊醒,象是做了个梦,可一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严胜怔怔看着天花板许久,方侧过了身,旋即愣住。
身旁空无一人。
严胜瞬间坐起,睡意全无。
他鼻尖微动,轻轻嗅了嗅,闻见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极香甜美味的肉味。
严胜起身,循着那气息走去。
气味一路穿过残破的廊道,走到庙宇前殿之中。
严胜的脚步顿在原地。
他站在廊柱之后,沉默的看着眼前景象。
清冷如水的月华正从殿顶的破洞倾泻而下,如一道光柱,恰好笼罩在那尊残破的地藏王菩萨像上,也照亮了像前虔诚跪伏的身影。
缘一只着单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背脊挺直,双手合十,正对着地藏像深深俯首叩拜。
每一次额头触地,都发出清晰而沉闷的轻响,灼烧着的长发在虔诚叩首间,垂落身旁。
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在夜风中传来。
“地藏王菩萨谢您实现缘一感激”
他说一句,便叩首一次。
每一次额头触地,都发出清晰而沉闷的轻响,灼烧着的长发在虔诚叩首间,垂落身旁。
“所有请让缘一承担兄长大人所有只求您”
严胜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他一叩首低语,再叩首再喃喃,周而复始。
月光将他镀成银白。
那平日里静默如山的神子,此刻虔诚跪伏在慈悲低眉的佛象前。
低声祈愿的话语被夜风吹散,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声声叩首的轻响,敲在石板上,也象是敲在了严胜的心上。
缘一在求什么。
严胜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虔诚叩拜神佛。
前世他与缘一别离多年,从未见过他在神佛前俯首,今生却不止一次见他叩首。
缘一,你究竟有何心愿所求。
严胜静静看着,没有出声。
他只是静静看着他的半身一遍又一遍,向着那尊传说中执念最深、愿渡尽地狱众生的菩萨,叩首祈愿。
一丝夜风穿过破败的窗隙,拂动严胜披散的长发。
他不再隐匿于柱后的身影,迈步踏入清冷月光之中。
他在叩首之人身旁停下,抬眸望向那尊沉默悲泯的地藏像,彩绘剥落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古老而遥远。
他的目光缓缓落下,落在缘一因叩拜而微微起伏的背脊上,落在他伏地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缘一深深俯首,不敢抬头。
严胜垂眸:“缘一,抬头。”
缘一一颤,缓缓地直起了身。
他才抬起那双映着月华的赤眸,望向身侧的严胜。
“……兄长大人。”他无措唤道。
严胜静静看着他。
“你在求什么?”
缘一喉结滚动,瞥了眼地藏低垂的眉眼,嘴唇微动,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重如千钧,不得启齿。
缘一敛眸,沉默以对。
夜风穿过破殿,带来远处山林悠长的叹息。
严胜缓缓闭上眼。
“缘一,我无需你为我祈愿。”
缘一惊慌失措的抬起头,象是不知他怎么就明白了。
他当然知道。
早在那个荒原之上,缘一为他哭嚎,为他撕扯自己的身躯,说出那些颠复一切的话语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在缘一眼中,他并非一无是处的兄长,并非必须被舍弃的污点,而是被如此沉重、如此不讲道理地珍视着。
这份认知曾让他如遭雷击,让他彷徨无措,甚至比被阳光灼烧、比身为鬼的宿命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固守了千年的,由嫉妒,不甘与自毁砌成的壁垒,在那过于汹涌的情感洪流前,几乎彻底湮灭粉碎。
但。
严胜缓缓睁开眼,自下而上,剩下六目在夜色中如花苞般绽开,赤金鬼眸掀起,睥睨神象。
菩萨低垂的眉眼里,沉淀着看尽众生苦厄的悲泯,也映不出他这副恶鬼之躯的分毫倒影
他做不到。
他依旧是继国严胜。
求而不得的完美是他,那追不上的焦灼是他,堕入鬼道的选择是他,挥剑于日的,也是他。
这一切,构成了继国严胜的骨与肉。
他不可否认他认定的自己,否则,那便不是他自己。
他缓缓看向缘一,看着那双映满自己的赤眸。
他望了一千二百年的,继国缘一。
他轻声道:“缘一,我不回头。”
无惨曾与他闲聊间提起,如今他吞下青色彼岸花,成了这世间唯一一个不惧怕阳光的恶鬼。
他是继国严胜,做人仅次缘一,做鬼仅次鬼王,如今鬼王孱弱匍匐他脚下。
这世间唯一一个能杀了他的人,永远不会送他入地狱。
无惨曾厉笑:“继国严胜,如今,你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真正的恶鬼了。”
是啊。
即便如此。
严胜静静看着缘一。
缘一,我不回头。
“我的路,是自己选的,我的罪,也当由自己背负。”
严胜收回望向佛象的目光,垂眸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缘一。
“缘一,神佛不会实现我的心愿的。”
神佛不会实现恶鬼之愿的。
缘一赤红的眼眸望着他,雾气涟涟,旋即再次对着地藏像深深俯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严胜一怔,看着身下人,缘一单薄的里衣屏蔽结实的身躯,露出的小臂上,还有那日为救他,撕咬淋漓的伤疤。
缘一带着他为救六目恶鬼留下的撕咬伤口,象带着严胜的业障在菩萨面前赎罪。
他带着莫名的笃定。
“地藏王菩萨大慈大悲,虔诚祈愿,有求必应。”
神台之上,菩萨低眉,仿佛聆听世间一切苦难,却又静默不语。
严胜闭了闭眼。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的执念有多深,深到地狱八百年未曾消磨,菩萨无可奈何,只能将他投入现世从头再来。
你不知道我前世究竟犯下了何等罪孽,才会将我视做纯洁无瑕的兄长。
你不知道我又一次姑负神佛期望,不改执念,待到再度堕入地狱,便是千年万年。
“缘一,天地神佛,地藏王菩萨,不会救我的。”
缘一缓缓直起身,双手合十,煌煌俊美面容在清冷月光下,浮起一丝悲泯的温柔。
他朝严胜微笑,
“兄长,我会。”
严胜怔在原地。
缘一在低眉的神象面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严胜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小腹。
“兄长,缘一会救您。”
严胜怔怔的看着身下人。
他这个早已堕入地狱受罚八百年的恶鬼,在人生初见时,在大劫大难时,在此刻一隅灯火,都一次次,瞥见了他的神子。
神子抬头,温柔的呼唤他。
“兄长大人。”
恶鬼垂眸,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抬手,抚过他的脸颊。
“缘一。”
——
——
“哥哥我去找人救哥哥”
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淹没意识。
少年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视线因失血和剧痛而模糊涣散。
左臂断裂,鲜血浸透了简陋的麻布衣衫,在身下洇开深色的痕迹。散乱的黑发沾满泥土和草屑,贴在汗湿的额角与颈侧。
耳边的哭腔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林间呼啸的风声和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取代。
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偏过头,望向弟弟消失的方向。
他哀求着,向虚无中一切可能的存在祈求。
世间真的有神明啊,求求您,救救我的弟弟。
晨曦之光通过窗户,照射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睁开眼,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初升的晨光,在朦胧的雾气之中,立在他面前,身形高大修长。
身披洁白如雪的羽织,内里却是华贵而沉郁的紫色直垂,衣摆在微风中纹丝不动,长发高束,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纸伞,遮住大半面容。
少年无神的抬起眼,缓缓伸出右手,抓住紫色一角,
“求求您救救我弟弟”
求您了,不管是谁,是人是神是鬼,救救他的弟弟。
少年模糊的视线中,看着身前人缓缓抬起纸伞,露出一张如月般俊美面容,斑纹灼灼,一双赤金鬼眸俯视着他。
他听见神明大人缓缓开口,如同山间流淌过的冷泉。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张了张嘴,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时透有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