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一怔。
阎魔王大人为什么让他重来呢。
根本消不了的,他的执念。
消不了,便是错,消不去,便是罪。
重来千千万万遍,他的执念便轮回千千万万遍。
罪无可恕。
就在这份茫然几乎将他吞噬时,缘一动了动。
他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了那只粗糙的却被抚摸至温润的竹笛。
他双手捧着,垂眸看着,浅浅露出一丝笑。
“兄长大人,您为我做的笛子,让我总是充满幸福。”
滋啦。
严胜无神的看着那枚笛子。
又是它,总是它。
严胜有些想吐。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如此无能的他所做出来的,并不值一提的废品笛子视若珍宝。
为什么,要接受这个连他自己都否定的自己,所给予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这个不被任何人所重视的,不被父亲所期待的,退而求其次的残次品,有什么资格能重来,有什么资格能重活一次!有什么资格能再度选择人生。
他的视线无法从笛子上移开,仿佛那上面有什么诅咒。
他抬起头,看着缘一,眼神碎裂,声音嘶哑不堪。
“缘一,告诉我,你到底,在珍惜什么?”
一个早就死了的‘好哥哥’幻影吗?
看清楚啊,缘一,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嫉妒你,憎恨你,讨厌你,在地狱被烧了八百年,最后又变成这副鬼样子的继国严胜。
缘一抬眼,看着严胜:“当然是兄长大人。”
只是,兄长大人。
缘一的声音落下,平静、清淅,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夺走了严胜所有的知觉。
世界陷入一片嗡鸣的空白。
严胜恍若行尸走肉般,六只鬼瞳锁在缘一身上。
他看见缘一的嘴唇还在动,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可那些音节却象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扭曲,模糊,无法抵达他的理解中枢。
珍惜的是他?
这个他?
剧烈的反胃感再次翻涌而上,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凶猛。
他的喉咙里发出声响。
怎么能珍惜他?怎么能对着这样一副,丑陋、卑劣、充满罪孽的躯壳和灵魂,说出此言。
就在这空白的、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嗡鸣中,另一道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刺穿他的脑海。
【哦?你这个刚刚转化的小鬼,居然现在才清醒着吗?居然整整转化了三天吗,真是有意思。】
鬼之王的声音慵懒而玩味,带着一丝好奇,居高临下的发出命令。
【之前一直浑浑噩噩,是还没尝过正餐的味道吗,所以在可怜的挣扎吗?】
【居然没被太阳烧死,运气倒是不错。】
无惨不容置疑的召唤。
【过来吧,到我这里来。】
【让我看看你,有何用处。】
空白的迷雾倾刻消散,悬于高天的明月将光透进纸门。
无惨的声音和眼前戴着花札耳饰少年的声音混做一团,两道声音,在这一刻,交织在他的脑海里。
缘一抬起眼,在他空茫的目光中,紧紧握着竹笛,红眸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字字千斤。
“我所珍视的,就是现在在这里的兄长大人。”
他微微歪头,用那双通透的红眸,凝视着严胜灵魂深处。
“我看到的,一直都是兄长大人,我所珍惜的,也是全部的兄长大人。”
他再次膝行上前,两只小手轻轻握住严胜的手,还带着血的手指在严胜白淅的掌心里留下血痕。
严胜无神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最终和他记忆里的一切全都融合。
开什么玩笑。
“闭嘴。”
缘一一怔:“您说什么,兄长大人?”
“”
他看见严胜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几乎淹没在月色之中。
继国缘一,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全盘接受如此不堪的我。
你凭什么,肯定我自己否定的我。
如果连这样的!这样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肮脏的他,都被珍惜,那他的挣扎,他的罪孽,他穷其一生的执念,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那他存在于世究竟有什么意义。
牵着严胜的手被猛的甩开,渗出的血顺着力道划出弧线,溅落在地板上。
缘一看见面前的六目恶鬼猛的站起身,如行尸走肉般走到门口,仿若行将就木。
吱呀——
纸门被拉开了。
清冷的月光如同倾泻的水银,瞬间将门口的身影完全笼罩。
“兄长大人?”
那修长的身躯痉孪般的颤斗了一下。
然后,严胜头也不回的踏入月色之中。
“兄长大人——!!”
缘一的惊呼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他几乎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追随着那道身影狂奔。
于此同时,隔壁院子的三道身影携着凛然的气息疾冲而出,死死追着严胜跑去。
风柱已然抽出了刀怒骂:“靠!我就说当时听见声响的时候就该冲出来!非要等非要等!等无惨自己去晒太阳啊!”
水柱咬着牙狂奔:“别说了,赶紧追!”
炎柱:“一定要把严胜追下来!否则会出大事!”
他们的速度极快,紧随严胜之后,可令他们惊讶的是,身旁的少年居然能跟上他们的速度,甚至比他们更快。
然后几个起落便已掠至主院飞檐之上,月亮从他身后倾泻,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凄冷的银边,却也在他身前投下扭曲而巨大的非人阴影。
严胜头也未回,反手拔刀,一泓清冷至极的月华瞬间朝身后挥下。
三柱浑身寒汗毛倒竖,立刻横刀格挡躲避攻击,却来不及躲避,瞬间三人跟跄后退,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脸颊。
“兄长大人别走兄”
缘一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紧追不舍,象是被丢弃的小狗,在身后呼唤狂奔。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别喊我别喊我别喊我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你
他强迫自己加快速度,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无惨说的对,他根本做不到消除去深入骨髓的执念。
单单是再次看见继国缘一,他压抑整整八百年的情绪便沸腾不止。
不消!不消!
赤足踩在冰冷的泥土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因为内心早已被业火焚烧。
假的,都是假的。
神明让他消除执念,从头再来?
骗骗无惨也就罢了,他怎么骗的了自己!何况他连无惨都骗不过!
他不改!不消!
他不愿意消除!他追逐缘一一千二百年,即便堕入深受无间也不曾悔改!
他不改!唯独追逐缘一!他不改!
恨也要追逐,哭也要追逐,累也要追逐,乃至缘一死了他也要追逐。
太阳即便下山,他也会在黑暗中不停的疾跑,直到再度浮现日光。
而他会如飞蛾,义无反顾的再度前去。
什么从头再来,什么改变人生,什么消除执念。
他不改!
“兄长不要丢下兄”
风在耳边呼啸,那带着哭声的呼唤越来越小声,直到他再也听不见。
月亮好似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几乎钻入丛林之间,彻底隐入那抹黑暗。
直到——
一阵微弱的笛声响起。
严胜猛的一颤,脚步顿下。
暗哑突兀,因为急切而更加破碎走调的声音,执拗的刺破了他身后喧嚣的风声。
严胜僵硬的一寸寸转过头,六只眼睛在夜风中,泪流满面。
月光下,宅邸外墙的边沿,一个小小的身影举着笛子,哭泣着用力的吹着。
缘一就站在哪里,吹着笛子,那双小小的脚上在奔跑后满是伤痕,他的眼中都是泪,手中紧紧攥着那根粗糙的竹笛,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他就那样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象一只被遗弃的,固执的等待的小狗,红眸被泪水洗的惊人明亮,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的方向。
“兄长大人”
带着哭腔的气音,混在破碎的笛声里,微弱却清淅的传来。
严胜怔怔的看着,宛若石破天惊。
小小的,孱弱的缘一。
幼小的,需要他的缘一。
哭泣的,缘一。
那个在他心中永远强大、完美、无需依傍的神子,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哥哥,变回一个会痛、会哭、会害怕被抛弃的九岁孩童。
一个他曾发誓要保护,却一次又一次率先转身逃离的弟弟。
癫狂的自我厌弃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带来剧烈的、生理性的呕吐欲。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六只眼睛软弱流下眼泪,泪水疯狂奔涌。
明明做错一切的是他,不堪善妒的是他,率先抛弃的是他,明明都是他的错,却是缘一因为他这个不堪善妒的兄长而哭泣。
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决择。
他象是被拽住的风筝线的风筝,冲了过去,将满身尘土泪痕的幼弟拥入怀中。
抱的很紧,紧到缘一几乎喘不过气,紧到那支竹笛硌在两人胸膛。
继国严胜喃喃道。
“兄长不走,不走,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