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荒原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窗外是漫无边际的灰暗,暴雨如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成了混沌的色块。雨点疯狂地拍打着车窗,象是无数想要闯入的幽灵。狂风呼啸着卷过荒原,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仿佛是这片被遗忘土地的悲鸣。
但在车厢内,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是月岛家的特制马车,为了长途旅行而设计,内部空间虽然奢华,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天鹅绒地毯,四周的壁板上镶崁着隔音和恒温的炼金符文。但对于两个人来说,这封闭的空间依然显得有些逼仄。尤其是当这两个人各怀心思,且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生死的沉默对峙时。
我坐在左侧,钟岱坐在右侧。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十公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陈年红酒的醇香,以及钟岱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皂角气息。因为下雨的关系,车厢里的湿度很大,这种味道显得格外粘稠,仿佛有了实体,一丝一丝地缠绕在我的呼吸里,钻进我的毛孔,与我身上的味道纠缠在一起。
“冷吗?”钟岱打破了沉默。
他正在翻看一份关于北部矿区的地图。那是一张羊皮纸绘制的古老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色的叉号。那是凌家剩馀势力非法占据矿脉的私兵据点,也是我们这次出差要清理的目标——或者说,我要清理的目标。
“有点。”我诚实地回答。
其实并不冷。车厢里的恒温法阵运转良好,维持着人体最舒适的二十二度。但我喜欢这种示弱的开场白。它能让钟岱放下戒备,激起他那该死的、泛滥的保护欲。
钟岱放下地图,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他从旁边的红木柜子里拿出一条厚实的羊毛毯,递给我。
“谢谢。”
我接过毛毯,并没有盖在腿上,而是将它抱在怀里,把下巴抵在柔软的羊毛上,侧过头,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描绘着他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因为长期操劳而略显黯淡的眼睛。
他是那么的完美,又是那么的疲惫。
“钟先生。”
“恩?”他没有抬头,目光重新落回了地图上,手指在某个矿坑的位置轻轻敲击。
“你在想樱小姐吗?”
钟岱的手指猛地顿了一下。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抬起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琉璃,我们在谈工作。这次去北部矿区不仅仅是为了收回被凌家霸占的矿脉,更是为了给云端商会查找新的能源供应。樱还在帝都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我知道。”我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但我就是在谈工作。”
我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起雾的车窗上画了一个圈。雾气在指尖凝结成水珠,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樱小姐是光。”我轻声说,声音轻柔得象是在吟诵一首诗,“她是云端商会的像征,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女神。她代表着正义、光明、希望,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是那种站在讲台上,只要一开口,就能让人信服的领袖。她的手是用来握笔签字,用来接受鲜花和掌声的。”
钟岱沉默了。随着他和樱的努力,在帝都的各界眼中,樱已然是完美的偶象,是云端商会的灵魂。
“但是,钟先生,”我的手指在那个圈的旁边,画了一团黑色的阴影,然后用力涂抹,直到那团阴影变得狰狞而混乱,“光越强,影子就越深。”
“你想说什么?”钟岱合上了地图,转过身,正视着我。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那是他在谈判桌上才会有的表情。
“云端商会发展得太快了。”我收回手,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文档,扔在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
文档滑散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张张照片,和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报告。
照片上,是几个试图通过商业间谍手段窃取云端商会机密的小商会会长,此刻正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写谶悔书;报告里,是关于几次针对樱的暗杀未遂事件的详细调查,以及幕后主使离奇“失踪”的记录。
“这些……”钟岱拿起一张照片,瞳孔剧烈收缩。
“这些都是我处理的。”我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今天晚饭吃了什么,“那些被我们挤垮的小商会,那些因为樱的‘仁慈’而暂时蛰伏的竞争对手,还有象凌家这样在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老牌贵族……你以为他们会因为樱小姐的几句漂亮话就善罢甘休吗?你以为商业竞争真的就是请客吃饭吗?”
我冷笑一声,身体前倾,逼近他。
“这可是你希望我学会的,钟岱。”
“你离开了月岛家,手变得太干净了。”
“樱小姐不屑于,也不擅长处理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暗杀、造谣、商业间谍、威胁……这些东西,光是听听都会脏了她的耳朵。如果让她知道,她的梦想是创建在这些血腥和肮脏之上的,她会陷入自我否定的。”
钟岱知道我是对的。
这一路走来,是我在暗中处理了那些麻烦。
“所以,你需要一个影子。”
我再次缩短了我们之间那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直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一个能帮你处理脏事、发泄黑暗欲望、替你背负所有罪恶的影子。”
钟岱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深深的、无法掩饰的痛苦。
“琉璃,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你是月岛家的家主,这种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好。”
“下面的人?”我嗤笑一声,“钟岱,你已经离开了,而且……”
我顿了顿,眼神变得迷离而狂热。
“正因为我是月岛家的家主,所以我才最适合这个角色。我有你教给我的手段和家族的资源,也有……觉悟。在你走后,我已经不怕脏,不怕血,我甚至……享受这种将敌人踩在脚下的快感。”
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那是件平整的手工定制西装,但在我的抓握下,依然泛起了褶皱。
“而且,钟先生,你自己也察觉到了吧?”
我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魅惑,象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顺着他的耳膜钻进他的心里。
“你在樱小姐面前,你是温柔、体贴的,这很好。但是你不能在她面前展露你暴戾,还有你内心深处那些……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
我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就象那年在学院后山的洞穴里。外面下着暴雨,我们被困在里面。你抱着我取暖,全身僵硬得象块石头。”
“你当时说,那是为了生存,是为了不让我冻死。”
“但我感觉到了哦,钟先生。你当时的心跳,比现在还要快。你当时抱着我的力度,象是要把我揉进你的骨血里。”
“你那时候就在渴望我了,对吧?只是你那个虚伪的‘管家守则’把你锁住了。”
“你也是人,钟岱。你也有欲望,你也有恨意。当那些贪婪的商人试图染指你的心血时,你难道不想杀了他们吗?当那些无耻的政客用权势压迫你时,你难道不想把他们踩在泥里吗?”
钟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被我戳中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被我说中了。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钟岱也不例外。
但我比他更坏,更疯狂。我见过地狱的样子,所以我不在乎陪他再下一次地狱。
“承认吧,钟先生。”
我慢慢地滑下座椅,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
这是一个极度卑微,却又极具进攻性的姿势。在狭窄的车厢里,我仰视着他,就象信徒仰视着神明,又象恶魔诱惑着圣徒。
车厢随着马蹄的节奏微微晃动,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象是一场盛大的交响乐,为这场荒诞的告白伴奏。
我仰起头,看着他居高临下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的挣扎和动摇。
“你需要一个垃圾桶。一个可以容纳你所有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我可以是樱的影子。但我也是你的……忠犬。”
钟岱低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在剧烈挣扎。理智告诉他应该推开我,应该严词拒绝这种病态的关系。他应该告诉我,我们是合作伙伴,是朋友,而不是这种扭曲的主仆——或者说,共生关系。
但他的身体却僵硬着,没有动。
因为他孤独。
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那种在大义凛然的背后不得不独自吞咽苦果的孤独,只有同样身处黑暗的我能懂。
“琉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象是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不仅是对你自己的侮辱,也是对樱的背叛。”
“背叛?”我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钟先生,你错了。这恰恰是最大的忠诚。”
“为了让樱继续做那个纯洁无瑕的女王,为了让你们的爱情童话继续演下去,必须要有人来做那个恶人。我愿意做那个恶人。我愿意为了你们,变成双手沾满鲜血的魔鬼。”
“但我也是有条件的。”
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辩解。
他的嘴唇有些凉,带着干燥的触感。
“外面在下雨。这里是荒原。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樱小姐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王都,享受着鲜花和掌声。”
“而在这里,只有我们要去面对那些想要我们命的亡命之徒。在这个封闭的车厢里,没有道德,没有规则,只有你和我。”
我抓起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带着常年握剑和握笔留下的茧。那粗糙的纹路摩擦着我细腻的肌肤,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痛感。
那是一种令人沉迷的触感。
“让我做你的影子吧。”我闭上眼睛,虔诚地亲吻着他的掌纹,舌尖轻轻舔舐着他掌心的纹路,“我不求名分,不求光明正大的位置。我只要……当你累了,当你发现自己需要调和自己的正反面,能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黑暗。”
“我就在那里。”
“永远在那里。”
“你可以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你可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那些你绝对不敢对樱做的事。”
钟岱的手剧烈地颤斗了一下。
他想要抽回手,但我抓得死死的。我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手背,几乎要掐出血痕。象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象是一个捕食者死死咬住了猎物的咽喉。
良久。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外面的雨声和我们彼此的心跳声在回荡。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车厢里响起。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睁开眼,看着他,露出一个凄美而满足的笑容,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他的手心里,“我是疯了。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钟岱没有再说话。
但他也没有推开我。
他的手指慢慢弯曲,轻轻地,象是无奈又象是妥协般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那就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我的头皮炸开,瞬间传遍了全身。
这就够了。
这就是默许。
这就是契约的达成。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嫉妒的败犬。
我是他的忠犬,我是他的影子。
是他光鲜亮丽的另一面,是他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暗疮。
只要还有敌人,就还需要猎犬。
只要光还在,影子就不会消失。
只要他还爱着樱,他就离不开我。
多么完美的逻辑。多么无懈可击的闭环。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感受着那一层布料下传来的体温。我听着窗外狂暴的雨声,心里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樱,你赢了面子。
你在阳光下接受万人的敬仰,你是他名正言顺的爱人。
但是。
你拥有他的白天,甚至大部分夜晚。
而我,将拥有他极夜。
车厢继续在荒原上前行,驶向那未知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