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哨音从山梁上刮下来。
姜河几乎是一路狂奔下山的。
脚下的胶鞋踩在半化不化的冻土上,溅起一裤腿的泥点子。
他没减速,甚至连口气都没喘,整个人像是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子从深山里带回来的凛冽寒气,直直地冲到了自家院门口。
“咚!”
一声闷响。
那把沾满泥土的锄头,被姜河狠狠地顿在了地上。
锄头刃切进冻土足有两寸深,正好挡在了那辆擦得锃光瓦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轮前。
只差半寸,就要砸在那那昂贵的镀铬车圈上。
“哎呦卧槽!”
陈世美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连人带车晃了两晃,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他稳住身形,那张抹了雪花膏的小白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也散下来一缕,显得有些狼狈。
“你谁啊?长没长眼睛?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吗?碰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陈世美一边心疼地查看着车轱辘,一边扯著公鸭嗓子叫唤。
姜河没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儿,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锁住眼前这个男人。
这张脸,化成灰他都认识。
尖下巴,薄嘴唇,一双总是带着算计的桃花眼,还有那股子自以为是的酸腐气。
前世,就是这个男人。
在沈小雨最美好的年纪,许下海誓山盟,骗得那个傻姑娘非他不嫁。
结果呢?
他进了城,转了正,为了攀高枝,一封信就把沈小雨给甩了。纨??鰰颤 嶵歆璋结耕薪哙
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还在村里散布谣言,说沈小雨不检点,勾引他。
那个年代,名声就是女人的命啊!
沈小雨被千夫所指,差点跳井,最后如果不是姜河为了应付家里娶了她,她早就成了一缕冤魂。
可即便活下来了,那根刺也扎了她一辈子,让她自卑了一辈子,直到最后饿死,都没敢挺直腰杆做人。
“呼”
姜河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握著锄头柄的手背上,青筋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蚯蚓,突突直跳。
如果不杀人犯法,他现在真想一锄头把这孙子的脑袋开瓢!
“我在跟你说话呢!聋了?”
陈世美见姜河不吭声,只当他是被自己的气派给震住了。
他直起腰,掸了掸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你是这家的什么人?长工?还是亲戚?”
他上下打量著姜河。
一身破棉袄,裤腿上全是泥,头发乱糟糟的,肩膀上还扛着把锄头。
典型的泥腿子。
陈世美眼底的轻蔑更浓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捂住鼻子,仿佛姜河身上有什么传染病菌似的:
“赶紧让开,我找这家的沈小雨。我是她老乡,来看她的。”
“看她?”
姜河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两块粗糙的磨刀石在摩擦。
他往前迈了一步,那股子如山岳般的压迫感,逼得陈世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是来看她死了没?还是来看她笑话的?”
“你!”
陈世美脸色一变,这才认真看了姜河一眼。
这眼神怎么这么渗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是好心!”
陈世美为了掩饰心虚,故意抬起左手,挽起袖口,露出了手腕上那块闪闪发亮的上海牌手表。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时间,语气里满是优越感:
“我时间宝贵,没空跟你这种粗人废话。”
“我现在是红星机械厂的车间主任,这次回来,是看小雨过得太苦,想拉她一把,带她进城享福。”
说著,他冲着紧闭的房门喊了一嗓子:
“小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看看我是谁!我是你的世美哥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一声极力压抑的、仿佛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姜河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太熟悉那个声音了。
那是沈小雨极度恐惧时的反应。
“闭上你的臭嘴!”
姜河低吼一声,眼底的红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球。
“享福?你所谓的享福,就是让她给你当见不得光的小老婆?还是给你那个母老虎厂长千金当保姆?”
陈世美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泥腿子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他脸皮够厚,眼珠子一转,索性也不装了。
“呵,既然你知道,那就更好办了。”
陈世美扶著车把,脸上露出一抹无耻至极的笑容:
“兄弟,我看你也养不起她。这年头,跟着你能干啥?吃糠咽菜?”
“我不一样。我是干部,我有工资,我有商品粮。”
“虽然我现在结了婚,不能给她名分。但只要她肯跟我走,给我洗衣做饭,伺候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用一种男人都懂的猥琐语气说道:
“再给我生个儿子。我保她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你在土里刨食强?”
“再说了,她都嫁过人了,是个破鞋咳,是个二婚头。我都不嫌弃她脏,愿意收留她,这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还是个男人,就该劝劝她,别不识抬举。”
风,停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姜河看着眼前这张一开一合的嘴,听着那些比大粪还臭的话。
他突然笑了。
那是气极反笑。
“呵呵哈哈哈”
姜河的笑声在空旷的院门口回荡,听得陈世美头皮发麻。
“你笑什么?嫌好处不够?”
陈世美皱眉,伸手去掏兜:“行,我给你十块钱,算是”
“嘭!”
一声巨响。
姜河手里的锄头,毫无征兆地再次扬起,然后狠狠地砸在了陈世美脚边的冻土上。
这一次,距离陈世美的脚尖,只有不到一厘米!
那崩飞的冻土块,直接砸在了陈世美那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啊!”
陈世美吓得一声尖叫,整个人像个娘们一样往后一跳,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你你敢打人?我是干部!我要报警抓你!”
他坐在地上,指著姜河,色厉内荏地吼道。
姜河单手提着锄头,一步步逼近。
此时的他,浑身散发著一种让人胆寒的暴戾。
“干部?”
“我看你是个畜生!”
“嫌弃她脏?我看你这心肝脾肺肾,全都烂透了生蛆了!”
姜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坨垃圾:
“沈小雨是我的女人。是这家的女主人!”
“你这种烂货,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趁我还没动手把你那张臭嘴撕烂之前,带着你的破车,给我滚!”
“不然,我就把你种在这地里,当肥!”
陈世美被姜河这股子杀气吓得浑身哆嗦。
他是城里人,是干部,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狠茬子?
他想跑,可腿软得站不起来。
他想骂,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
“吱呀——”
姜家那扇破旧的房门,缓缓打开了。
陈世美眼睛一亮,以为是沈小雨出来了,刚想喊救命。
却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是沈小雨。
是一个穿着紫色棉袄、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
赵曼丽。
她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封皮上全是洋文的书,像是刚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学者。
她站在台阶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双狭长的凤眼冷冷地扫过地上的陈世美。
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突然跳上餐桌的癞蛤蟆。
充满了厌恶、鄙夷,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屑。
“哪来的癞蛤蟆?”
赵曼丽红唇轻启,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入骨的寒意:
“在这哌哌乱叫,口气比脚气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