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灯。
虽然天上飘着细碎的小雪花,但这丝毫没浇灭靠山屯众人的热情。
“驾!”
姜河手里挥着长鞭,在那头大黄牛的屁股上虚晃了一鞭子。
老牛喷出一口白气蹄子踩在压实的雪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拉着那辆铺了厚厚干草和新棉被的牛车稳稳当当地往县城方向晃悠。
车上,那真叫一个百花齐放。
沈小雨、陈雪茹、苏清影、赵曼丽、林婉儿五个女人并排坐着身上穿着崭新的大花棉袄,围着鲜艳的羊毛围巾一个个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这也就是姜河,敢在这年头这么招摇。
换个人,领着五个大美人招摇过市脊梁骨都得让人戳断了。
“当家的,慢点赶别颠著婉儿妹妹。”
陈雪茹把林婉儿往怀里搂了搂手里还抓着一把刚炒好的瓜子,一边磕一边冲著姜河的后背喊。
“放心吧,这路我比牛还熟!”
姜河头也没回,声音裹在风里传过来:
“坐稳了前面是个大下坡,咱们冲下去!”
牛车顺着坡道滑行风声呼啸女人们发出既害怕又兴奋的尖叫声,笑声洒了一路。
到了县城,天才刚擦黑。
但这县城里早就成了灯的海洋,人的潮水。
大街两旁的树上、电线杆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纸糊的兔子灯有玻璃做的走马灯还有用冻成冰坨子的水桶做成的冰灯,里面点着红蜡烛把这一条长街照得红彤彤、暖洋洋的。
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炸开后的硫磺味,还有烤红薯的焦甜味糖葫芦的酸甜味。
“哇——”
苏清影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嘴巴微张那双总是带着点忧郁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孩子般的惊喜。
自从家里出事,她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那时候在上海百乐门也是这么亮,可那时候的光是冷的透著股纸醉金迷的虚假。
而现在,这粗糙的红灯笼这拥挤的穿着灰蓝棉袄的人群却让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鲜活。
“抓紧我,别走散了。”
姜河把牛车寄存在熟识的供销社后院,回来一手拉着沈小雨一手护着苏清影像个带着一群孩子出来炸街的大家长。
“赵姐,你看着点婉儿;雪茹姐你断后!”
“得嘞!你就放心吧!”陈雪茹这会儿比谁都兴奋,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见啥都稀罕。
几个人挤在人堆里猜灯谜看扭秧歌,踩高跷。
那几个踩着两米高跷、画著大花脸的演员,冲著苏清影她们做了个鬼脸逗得几个女人咯咯直笑。
这一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周围那些穿着臃肿、灰头土脸的路人,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这几个女人,太扎眼了。
虽然穿着土气的花棉袄,但那身段那脸盘那股子气质就像是几只误入鸡群的凤凰想藏都藏不住。
“哎,那边有热闹!”
赵曼丽眼尖,指著前面的人民广场。
那里搭了个简易的木头台子,上面拉着横幅“庆祝元宵佳节文艺汇演”。
台子虽然简陋,但下面围满了人。
台上,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正拉着手风琴旁边一个女的扯著嗓子在唱《红灯记》。
唱得…怎么说呢。
感情很充沛,但这调子跑得快要去西伯利亚了。
苏清影站在台下听着那走调的歌声,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手指在袖口里轻轻敲击着节拍。
这是职业病。
她是天生的歌者,听到跑调比杀了她还难受。
“咋了?技痒了?”
姜河一直留意着她,看到她的小动作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
热气喷在耳朵上苏清影缩了缩脖子,脸一红:
“没就是觉得,她那个高音换气的方式不对…”
“光说不练假把式。狐恋雯茓 追最歆蟑节”
姜河看着台上那个正在谢幕的歌手,突然有了个主意。
他想让苏清影上去。
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帮她找回那个曾经自信、闪闪发光的自己。
“上去唱一个?”姜河怂恿道。
“不…不行!”苏清影吓得连连摆手,脸色都白了“我我的身份”
她是坏分子,是劳改对象。
这种场合,哪有她登台的份?
“怕啥?”
姜河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手心全是冷汗:
“在这儿没人认识你是谁家的千金,也没人在乎你的档案。”
“他们只认一样东西——本事。”
“再说了”姜河指了指自己,眼神霸道又温柔“有我在底下站着天塌不下来。”
这时候,台上的主持人拿着个铁皮大喇叭喊道:
“刚才王同志唱得好不好?咱们还有没有哪位革命群众,愿意上来露一手的?有奖品啊一大包瓜子!”
底下稀稀拉拉的掌声,没人敢上。
“这儿呢!”
姜河突然举起手,大嗓门一声吼震得周围人耳朵嗡嗡响:
“我媳妇!我媳妇唱歌比百灵鸟还好听!”
唰!
几百道目光瞬间集中了过来。
苏清影吓得腿都软了,想钻地缝却被姜河和陈雪茹一左一右半推半架地送到了台边上。
“去吧,妹子!让这帮土包子开开眼!”陈雪茹在后面给她鼓劲。
苏清影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阑珊处,姜河正站在人群最前面双手插兜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个眼神充满了鼓励,充满了信任仿佛在说:
唱吧,你是最好的。
苏清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子压抑了许久的、对舞台的渴望,在这一刻终于战胜了恐惧。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上了那个简陋的木台。
“嚯!这姑娘真俊啊!”
“跟画儿上的人似的!”
底下的嘈杂声在她站定的一瞬间,小了很多。
美,是有震慑力的。
主持人也有点愣神,赶紧把那个缠着红布的麦克风递了过去。
苏清影握住那个冰凉的铁疙瘩,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
唱什么呢?
那些样板戏?不想唱。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姜河喝醉了酒,哼的那几句调子。
那个旋律很怪很新,却美得让人心碎。
她偷偷练了好久。
苏清影睁开眼,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姜河的脸上。
这首歌,唱给你听。
她没有要伴奏,就那么清唱了起来。
启唇,发声。
声音不大却通过那个破旧的大喇叭,瞬间穿透了整个广场的喧嚣。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这首来自二十多年后的《红豆》,在这个1976年的元宵节在这个偏远的北方小县城第一次响了起来。
这歌词这旋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宏大的叙事。
只有细腻到骨子里的情感,还有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愁和缱绻。
苏清影的声音,空灵婉转带着一丝历经磨难后的沧桑却又透著对爱的渴望。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她唱着唱着,眼角滑落一颗泪珠。
她想起了自己破碎的家,想起了在牛棚里的绝望也想起了姜河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那只滚烫的大手。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
苏清影缓缓睁开眼。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连卖糖葫芦的老头都忘了吆喝,手里的糖葫芦举在半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听不懂这歌里的弯弯绕绕,但他们能听懂那声音里的美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
太好听了。
好听到让人想哭。
这哪里是唱歌?
这分明是在人的心尖上挠痒痒,又在人的伤口上撒了一把温柔的盐。
一秒。
两秒。
三秒。
“哗——!!!”
掌声像是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叫好声、口哨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好!太好听了!”
“这是啥歌啊?咋从来没听过?怪好听的!”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苏清影站在台上,看着下面沸腾的人群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里却闪烁著从未有过的光彩。
她做到了。
她还是那个苏清影,那个属于舞台的苏清影。
她下意识地寻找姜河的身影。
姜河正在下面拼命鼓掌手掌都拍红了,脸上的骄傲藏都藏不住仿佛在对全世界说:
看!这是我媳妇!厉害吧?
就在苏清影准备鞠躬下台的时候。
人群突然被挤开。
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穿着中山装、围着白围巾的中年男人,满脸激动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台前。
他甚至顾不上形象,两只手扒著台沿仰著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著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光芒冲著正要下台的苏清影大喊:
“同志!这位女同志!请留步!请留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