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浓。
碧幽起身时,郁萧已先一步下床。
他熟门熟路地从屏风后取来她今日要穿的衣裳,静静候在一旁,等她抬手便顺势为她披上。
洗漱过后,两人相对而坐用餐。
气氛静谧得透著几分难得的平和。
碧幽用银匙舀了一勺粥,慢悠悠咽下,忽然抬眼看向他。
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琐事:
“最近我的人在北妄域和雷泽抓到了几个镇妖司的奸细。”
郁萧执筷的手顿了顿,眼帘微垂,没有接话。
他知道她从不会无端提及此事,定有后续的话要说。
见他沉默,碧幽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又道:
“你不想去看看?”
“我听娘子的。”
郁萧抬眼,眼底满是顺从。
稍作思忖后,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只是有些镇妖司的弟子,并非一心与妖族不死不休。
或许是被胁迫,或许是另有隐情,还请娘子谨慎判断。”
上一世,他见过太多被镇妖司高层裹挟的普通弟子,他们并非天性嗜杀,却最终成了权谋的牺牲品。
“你在教我做事?”
碧幽的语气骤然冷了几分,抬眼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锐利。
“属下不敢。”
郁萧立刻放下筷子,恭敬道。
碧幽看着他乖顺的模样,眼底的锐利渐渐散去。
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恢复了平淡:
“你既想去,晚些便去看一看吧。
“谢娘子恩典。”郁萧心头一松,连忙应声。
送走碧幽后,郁萧转身便朝着水牢而去。
青石铺就的甬道蜿蜒向下,越往里走,湿气越重,夹杂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呛得人鼻尖发紧。
狱卒提着油灯在前引路,昏黄的光线下,墙壁上的水痕泛著冷光,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格外疹人。
“郁仙君,这边请。”
狱卒在一道厚重的铁门旁停下,躬身推开。
门轴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郁萧抬步迈入。
便见昏暗的水牢里,三四个身影被粗重的铁链牢牢拴在石壁上。
铁链深深嵌入皮肉,渗出的血珠顺着链身滑落,滴进脚下浑浊的水洼里,泛起圈圈涟漪。
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却依旧能从眼底看出几分警惕。
“仙君,这几个捉妖师身手了得,其中两个还修有镇妖司的法术。
拿下时折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不得不这般严加看管。”
狱卒压低声音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忌惮,
“怕他们挣脱束缚,铁链都是用陨铁所铸,还缠了锁灵咒。”
郁萧缓步走上前,目光扫过铁链缚著的几人,指尖因水牢的寒气微微泛凉。
“师兄?”
一道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水牢的死寂。
郁萧循声望去,目光落在最左侧那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身上。
少年衣衫褴褛,小臂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
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正是他当年在镇妖司最疼爱的师弟,何悬星。
他仔细辨认了片刻,才敢确认。
毕竟眼前人狼狈至此,与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们都说你被妖女迷惑,背师弃祖,投靠了妖族。”
何悬星的声音带着颤抖,带着难以掩饰的痛心,
“我一直不信,师兄你何等心高气傲,怎么会
可今日见你身着妖庭服饰,出现在这水牢之中,却是”
他话说到一半,终究不忍再说下去,眼眶泛红,别过脸去,语气里满是失望与难过。
郁萧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太了解何悬星了。
这孩子一向正道直行,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分沙子。
前世,他便是得知镇妖司高层草菅人命的阴暗勾当后。
毫不犹豫地斩断了与师门的牵绊,仗剑天涯,只求一个公道。
可现在,他该如何解释?
说镇妖司是披着正道外衣的毒瘤?
说碧幽并非传言中杀人如麻的妖女?
说他投靠妖庭,是为了赎罪,为了守护?
这些话,何悬星断然不会相信。
如今在他眼里,妖便是妖,与妖族为伍,便是与正道背道而驰。
更何况,前世的种种,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话。
郁萧垂了垂眼,掩去眼底的复杂,声音低沉:
“悬星,事非曲直,并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简单?”
何悬星猛地转头看他,情绪激动起来,铁链摩擦著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师兄,你助纣为虐,与妖为伍,还说不简单?
那些被妖族残害的无辜百姓,他们的性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
郁萧喉间滚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如今不管自己说什么,何悬星都不会信。
在他眼里,自己早已是背师弃祖、与妖为伍的叛徒。
既如此,又何必白费口舌?
沉默在水牢里蔓延。
其他几个捉妖师见状,愈发认定他是理亏心虚,污言秽语接连砸来:
“叛徒!亏你还是镇妖司百年不遇的天才,竟然甘愿做妖女的玩物!”
“忘恩负义之徒!师门教养你多年,就是让你帮妖族残害同道的?”
“无耻至极!
当年你在镇妖司何等风光,如今却穿着妖庭的衣服,对着妖女摇尾乞怜,真是丢尽了正道的脸!”
郁萧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没听见一般。
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何悬星身上,眼底翻涌著无人察觉的复杂。
“闭嘴!”
突然,何悬星猛地吼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谩骂。
他死死盯着郁萧,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痛心,像是要将积攒的所有失望都倾泻出来:
“郁萧!
你对得起师父的临终嘱托吗?
对得起我们一起在镇妖司熬过的那些日夜吗?”
“当年你说要斩尽天下妖邪,护苍生安宁,那些话都是骗我们的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铁链摩擦著石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
说你被妖女迷惑,为了苟活不惜出卖同门,说你准备亲手斩杀你昔日的师兄!”
“我一直不信!
我总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总盼着你能迷途知返!”
何悬星的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却浑然不觉,
“可你呢?
你穿着妖庭的服饰,出现在这关押正道修士的水牢里,你让我怎么信你?”
他故意用最尖锐、最伤人的话刺他,字字泣血:
“你忘了镇妖司的规矩,忘了我们斩妖除魔的誓言,忘了那些被妖族害死的无辜百姓!
你现在和那些吃人的妖物有什么区别?
不,你比它们更可恨!
它们是天性作恶,而你是背信弃义,是主动堕入黑暗!”
“你倒是说句话啊!”
何悬星嘶吼著,眼底满是血丝,
“你反驳我啊!
你告诉我你是被胁迫的,告诉我你有苦衷!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盼着他能反驳,盼着他能解释,哪怕是恼羞成怒也好。
可他偏偏只是沉默,这份沉默让他心冷。
郁萧缓缓移开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骂够了,就安分些。”
他转头对狱卒吩咐:
“看好他们,不许苛待,也不许让他们挣脱。”
说完,便不再看何悬星那双满是失望与怒火的眼睛,转身朝着水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