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悄无声儿地回了金泉屯,这会儿都九点多了,屯里大部分人家都收拾著准备歇了。
刚进村,就闻见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肉香,看来乡亲们把今儿分到的野猪肉都给炖上了。
没几家留,一来是大雪片子还没正式下来,二来那老母猪肉放久了,那股子腥臊味儿实在是不好闻,不如趁新鲜吃了痛快。
几人进村后,先把林牧之送到了屯里的卫生所。可到了地儿一看,卫生所早就熄了灯,黑灯瞎火的。
管着卫生所的是个老中医,屯里人都管他叫老丁头,平时和他儿子俩人轮换著,一个出诊,一个在所里守着。
马车还没停稳当,李卫兵就“噌”地跳下车,小跑着去敲门。
“老丁头?老丁头!!开开门呐!”他一边喊一边“啪啪”拍著门板。
没过一会儿,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啪嗒”亮了。丁老头一边系著棉袄扣子,一边趿拉着鞋过来开门,脸上还带着被打扰的不乐意。
可等他眯缝着眼看清来人是李卫东,那满脸的褶子立刻舒展开了,脸上笑呵呵的。
“哎呦,是东子啊!咋这个点过来了?今儿那老母子肉可真不赖!下回你要再打着啥老母子黄毛子啥的,说啥也得给老头子我留条后腿,我留着走动走动,送人情,大炮卵子就算了啊,那玩意臊得慌的不好吃。”
喝,这老头还挺挑,知道大炮卵子肉不好吃。
“成!丁老,您放心,下回在打着的指定给您留着!”李卫东爽快答应下来。
听他这么一说,丁老头脸上笑得更开了,连忙把卫生所门上的插销拔下来,招呼著几人把脸色惨白的林牧之小心翼翼地抬到里屋的病床上。
他自己则赶紧转身去准备碘伏、青霉素、云南白药这些那时候处理外伤的“老三样”。
这卫生所跟现在的也差不太多。最里头立著个带玻璃门的药柜,上层摆着各式各样的西药片片,下层是一个个小抽屉,装着中药。墙角停著个喷了白漆的小推车。
屋里就两张铁架子床,墙上贴著几张已经泛黄的计划生育宣传画。一进门,那股充满年代感,混合著消毒水、中药和酒精的独特气味就直往鼻子里钻。
李卫东把老叔李建业他们送走,就留了李卫兵在门口等著,自己转身回了屋里。他瞅了瞅屋里就剩一张空床了,皱了皱眉,目光转向正在照顾父亲的林雪梅:
“就这一张空床了,你俩晚上咋睡?要不你俩商量商量,去一个上我家凑合一宿?”
“不用麻烦了,”林雪梅看着心情似乎好了些,脸上带了点淡淡的笑意,“我俩挤挤也能睡。再说我爹这样,晚上得有人看着点儿。”
她看了看还想说点啥的李卫东,语气柔和,“行了,你也别操那么多心了。今儿个晚上要是没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嗐,这有啥,路见不平呗!”李卫东摸著后脑勺,咧嘴笑了笑,“那那啥,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啊。”
他刚转身要走,林雪梅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对了那钱,算我借你的。等我爹好利索了,我一点点还你。”
李卫东赶紧扭过头,连连摆手:“可拉倒吧!用不着!啥还不还的,跟我还这么外道!”
一旁坐在空床沿上的林雪樱,这会儿又恢复了那小狍子似的活劲儿,小腿晃悠得飞快,那是张嘴就来,“就是就是!眼看都是一家人了,姐你还跟我姐夫分那么清干啥!”
李卫东看着林雪梅瞬间涨红的脸,心里暗爽,递给小姨子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心里头居然跟老娘殷秀英想到一块去了,这小丫头,真上道!
床上的林牧之眼看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要被猪惦记上了,那还了得?顿时扯著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恨不得把肺管子咳出来。
经过今天这一遭,他也算想明白了些事。他想起孩儿她娘临走前说的话,骂他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好像还真没说错。
其实刚来村子里的时候,他也想着把日子重新过起来,勤勤恳恳的天天早出晚归,凭借著识字和懂得算数,当时在公社里跟着会计帮忙,日子过得倒是也不错。
直到接触到王虎那些人,跟他称兄道弟,请他喝酒吃肉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以前叱咤风云的日子。
可是这天底下哪有白吃的馅饼呢,后来他就染上了赌博,他太想要赚回自己的第一桶金了,输了再赌,赢了猛冲。
就这样家里的那点家当没多久就被他败坏干净,老婆带着儿子跑了,看着剩下的两个女儿,他当时可能是失心疯了,居然真的把一切都怪罪到她们两个身上。
从那天起,天天痴迷赌博,喝酒,这样的生活成了常态。
从公司老板一步步成了村民口中的林癞子。
你可以说他是个废物,也可以说他无能,但是他可能还算是个合格的父亲,家里虽然穷,但是每个月都能拿回来粮食。
姐妹俩虽然天天跟父亲见不著面,但是每年都能在床头见着新衣服。
就哪怕这样了,他自己欠的赌债都从没想过拿女儿去换,而是提着斧头,啥都没带就上山了。
矛盾不足以形容那个时代,但确实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方方面面的写照。
“那啥,林叔,我先回了啊,明天再来看您。”李卫东朝着他嘿嘿直笑,脸上也没了第一次见时的厌恶。
林牧之使劲把脸扭到一边,看都不看他,瓮声瓮气地说:“李卫东是吧?欠你的六百块钱,我林牧之砸锅卖铁也还你!但你要是以为能凭著这点东西娶我闺女?门儿都没有!!”
李卫东看到林雪梅悄悄朝他眨了眨眼,心里顿时有了底,便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了。蹲在门口冻得直跺脚的李卫兵见他出来,赶紧迎上来。
“走吧哥,别瞅了!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好女”李卫东没等他说完,照着他后脑勺就来了一下,“就你话多!赶紧把我捎回去,你也麻溜儿回家睡觉!明儿个不上班了?”
“嗨,少去两天没事儿!前阵子归楞累够呛,正好歇两天。”李卫兵边说边爬上马车。李卫东看着还在车上的那半拉猪腿,不由得咧嘴笑了。
“今儿这一天,可真够热闹的,啥事儿都赶一块儿了。”
到家后,李卫东跟还在外屋洗碗的殷秀英打了声招呼,推开里屋门。
老李正坐在炕沿上抽烟,见他回来,朝着炕头扬了扬下巴“坐。跟我细说说,啥情况,你老叔光跟我掰扯后半截了,前半截你给我学学。”
李卫东老老实实,把在屋外听到的、自己进屋看见的,一五一十,不添油不加醋,都跟老爹说了一遍,声儿还不小,确保在门外偷听的老娘也能听清楚。
老李听完,吧嗒了两口烟,缓缓吐出口烟圈“照你这意思,那林癞子还行?没到那彻底没救的地步?”
李卫东认真地点了点头。虽说林牧之在屯里名声臭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但就冲他今天没卖女求安这点,李卫东觉得,这人还行。
就在这时,门外早就偷听半天的殷秀英憋不住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
“我可不管你爷俩咋琢磨的!反正林雪梅那闺女,我是相中了!能干活,肯听话,性子稳当,最要紧的是屁股大,旺夫!明年准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李卫东一看老娘又来乱点鸳鸯谱,赶紧打断“娘哎,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刚才人林雪梅她爹,死活不乐意,还说要把借那”他说到这儿猛地刹住车,心里“咯噔”一下。
“咳咳!!”老李吓得赶紧大声咳嗽,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回头埋怨老婆子替自己打掩护“你说你这老娘们儿,瞎掺和啥?东子不都说了嘛,事儿还没准谱呢,我看你就是想抱孙子想魔怔了!”
爷俩联手一顿抢白,总算暂时把殷同志糊弄过去,没让她察觉到不对劲儿。可就在这时,外屋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李卫兵提着那半拉猪腿闯了进来:
“东哥!你猪腿落车上了!还有,我爹让我捎个话,说你借他那一百块钱,直接还给我大爷就行,让我大爷能上班著捎给他!”
李卫兵撂下猪腿和话,一溜烟又没影了。
屋里瞬间死寂。
李卫东愣愣的瞅著放下猪腿就跑了的愣头青,又扭头瞅瞅夹着烟屁股都快烧到底了却浑然不觉的老李,最后用眼角余光瞟向一旁一言不发、脸上却笑得熟悉又温和的殷秀英。
李卫东二话不说,一把从炕上捞起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丫头。
小丫头正做着美梦呢,冷不丁被拽起来,老大不乐意“干哈呀哥!我明儿个还上学呢!”
“听话,今晚上跟哥睡去,明儿早上哥喊你。”
“那我得抱着小白妞睡!”
“行行行,随你便,爱抱啥抱啥。”
“好耶!”
李卫东抱着妹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听着儿子闺女的声音远去,老李这才感觉手指头被烟屁股烫得一疼,“嘶”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想找地方摁灭烟灰,可手忙脚乱半天也没找著合适的家伙事儿。
“这儿呢,往这儿丢吧。”殷秀英笑眯眯地,双手捧成碗状,伸到老李面前,语气那叫一个柔和,“有啥烟灰啊,用不着的零碎儿啊,都搁这儿,我不嫌乎烫手,都给你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