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瑾郡王府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
澄心堂内殿却依旧亮着灯。
吴怀瑾并未安寝,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绫寝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窗扉微敞,夜风带着凉意卷入。
吹动他墨色的发丝,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安神香气。
他脸色在灯下显得比平日更白,近乎透明。
唯有那双凤眸,幽深如寒潭。
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窗外沉沉的夜幕。
指尖无意识地在榻沿轻轻敲击。
带着一种压抑的、计算着的节奏。
他在等。
等猫的回音,等马的蹄声。
更在等……那头刚刚套上缰绳的“宝牛”,何时会主动献上她的“乳汁”。
仿佛感应到他的念头,殿外廊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那不是戌影的绝对寂静。
也不是云袖云香的轻柔。
更不是崔有容那刻意放重的步调。
这脚步带着一种天生的轻盈与警惕。
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猫,却又比往常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主人。”
乌圆的声音在殿门外低低响起。
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吴怀瑾敲击榻沿的手指微微一顿。
“进。”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
乌圆闪身而入,动作依旧灵巧。
却在落地时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玄色劲装的肩头,有一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濡湿。
左臂不自然地微微蜷缩着。
猫儿眼里不再是完成任务后的纯粹雀跃。
而是混杂着疲惫、后怕,以及一丝……未能完美达成任务的懊恼。
“禀主人,”
她抬起头,语速依旧很快,却带着一丝强忍疼痛的吸气声。
“砖窑那边的祭坛,基本完成了!”
“奴的人冒险靠近,看清了那棺材周围绘制的符文,阴邪无比,绝非凡间之物!”
“还有那口棺材……抓挠声越来越频繁。”
“里面……里面的东西,怕是快要‘醒’了。”
她顿了顿,呼吸略显急促。
“守卫中混进了几个生面孔,身手极为了得,配合默契。”
“奴……奴一时不察,被其中一人的掌风扫中。”
“未能……未能探明他们的具体来历,只隐约感觉……不像是听风楼或者沙蝎宗的路数。”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了下去,不敢再看吴怀瑾。
肩膀的伤口因她的动作被牵扯。
让她几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呼痛。
这是她第一次在重要任务中受伤,并且未能完全达成主人的期望。
恐惧与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吴怀瑾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
看着她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看着她那双写满不安与乞求原谅的猫儿眼。
他没有立刻说话。
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乌圆煎熬。
她几乎要将额头抵进冰冷的地砖里。
终于,吴怀瑾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受伤了?”
乌圆身体一颤,声音带着哽咽。
“奴……奴无用……”
“过来。”
吴怀瑾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乌圆愣了一下,随即手脚并用地、有些狼狈地爬行到榻前。
依旧不敢抬头。
吴怀瑾伸出手,并非抚摸,而是直接按在了她受伤的左肩。
他的指尖冰凉。
触碰的瞬间,乌圆痛得浑身一缩。
却硬生生忍住,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渡入她的伤口。
那灵力并非治疗,更像是……探查。
仔细感受着伤口处残留的异种能量属性,以及乌圆此刻紊乱的气血和紧绷的神经。
乌圆只觉得那冰凉的力量所过之处,剧痛奇异地缓解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战栗。
“对方掌力阴寒,带有蚀骨之效,你能挣脱,已是不易。”
吴怀瑾收回手,语气平淡地陈述。
乌圆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主人……没有责怪她?
反而……肯定了她的努力?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主人……奴……奴下次一定更小心……”
她泣不成声,像个做错事终于得到原谅的孩子。
吴怀瑾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眸中没有任何怜悯。
只有一片深沉的算计。
恐惧,是驯兽的鞭子。
而适时的“宽容”与“理解”,则是更高效的缰绳。
尤其对于乌圆这种心思敏感、渴望认可胜过一切的“猫”。
他需要她保持足够的恐惧以驱策。
却不能让她被恐惧压垮,失去锐气。
“知道错在何处?”
他问,声音依旧没有温度。
“奴……奴不该贸然靠近,低估了对方实力……”
乌圆抽噎着回答。
“错在贪功。”
吴怀瑾一针见血。
“既已发现异常,便该以保全自身、传递消息为要。”
“打草惊蛇,反受其害,徒令自身受损,消息亦未能尽全功。”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乌圆心中。
她恍然,确实是因为想看得更清楚,立下更大的功劳,才冒险靠近。
以至于……
“奴知错了!再不敢犯!”
她用力叩首。
吴怀瑾看着她彻底服软的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拔开塞子。
一股清凉沁脾的药香弥漫开来。
里面是淡绿色的膏体。
他没有将药瓶给她,而是用指尖蘸取了一些药膏。
然后,他伸出手,亲自将那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乌圆肩头的伤口上。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指尖划过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随即便是药力化开的清凉舒爽。
乌圆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感受着主人指尖的冰凉触感,嗅着那近在咫尺的、独属于主人的冷冽气息。
混合着药膏的清香……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楚、屈辱、被掌控,以及……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归属感的复杂情绪。
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远比一颗蜜饯,更能刻骨铭心。
“这瓶‘清灵膏’予你,三日之内,伤口可愈,不留隐患。”
吴怀瑾将剩下的药瓶塞入她僵硬的手中。
“谢……谢主人……”
乌圆紧紧攥住那尚带着主人体温的药瓶,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记住这次的教训。”
吴怀瑾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下去疗伤吧。祭坛那边,换一组人手盯着,你负责统筹即可。”
“是!奴遵命!”
乌圆再次重重叩首,这一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更加坚定的忠诚。
她站起身,忍着伤痛,恭敬地退出了内殿。
脚步虽然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直了许多。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吴怀瑾看着乌圆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
恐惧与恩赏,疼痛与治愈,斥责与信任……
交织运用,方能将这野性难驯的“猫”,彻底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相信,经此一事,乌圆这把暗刃,将会更加锋利,也更加……顺手。
就在这时,殿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沉稳,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
“瑾儿……歇下了吗?”
崔有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吴怀瑾缓缓闭上眼。
牛来了。
今夜,注定是收获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