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有容离去后,内殿并未沉寂太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殿外传来内侍略显迟疑的通报。
“殿下,崔克让崔大人……在外求见,说是听闻郡王殿下微恙,特来探视。”
吴怀瑾正由云香伺候着喝一盏温热的参茶。
闻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探视?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请。”
他放下茶杯,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殿门开启,崔克让缓步而入。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官袍,外面罩了一件玄色大氅。
衬得他本就儒雅的面容更添几分深沉。
与崔有容那丰腴婀娜、充满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
崔克让的身形显得有些清瘦。
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带着病气的苍白。
行走间步伐虽稳,却隐隐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虚浮。
他年轻时也曾是崔家惊才绝艳的人物。
却因这先天不足的病体,在家主之争中,最终败给了身体强健、更得家族长老支持的德妃亲兄。
这份落败,如同一根毒刺,深埋在他心底。
经年累月,滋养着他的野心与不甘。
“臣崔克让,参见瑾郡王。”
他走到榻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
目光却如同盘旋的鹫鸟,锐利地扫过吴怀瑾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崔大人不必多礼。”
吴怀瑾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声音虚弱。
“听闻郡王殿下身体不适,臣心中甚是挂念。”
崔克让直起身,目光落在吴怀瑾苍白的脸上。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一点小恙,劳崔大人挂心。”
吴怀瑾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
仿佛连说话都耗费力气。
“殿下乃国之栋梁,万望保重。”
崔克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这是臣偶得的一支千年老山参,最是补气培元,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
他双手将木盒奉上。
云袖上前,恭敬接过,依例检查。
吴怀瑾目光掠过那木盒,又回到崔克让脸上。
“崔大人有心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份内之事。”
崔克让微微颔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空荡荡的室内。
状似随意地问道。
“方才似乎见舍妹从容离去,可是她来叨扰殿下了?”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寻常的兄妹关怀。
吴怀瑾心中冷笑。
果然来了。
“容姨心善,送了些汤药来。”
他语气带着一丝晚辈对长辈的无奈。
“舍妹性子直率,有时行事难免……过于热切。”
“若有无状之处,还望郡王海涵。”
崔克让微微躬身,话语听着是请罪。
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他想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郡王,对他那位心思昭然若揭的妹妹,究竟是何态度。
“容姨待侄儿一片真心,何来无状。”
吴怀瑾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依赖。
“只是侄儿这身子不争气,倒是累得容姨时常挂心。”
他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
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崔克让看着他这副“孱弱”的模样。
又听他言语间对崔有容颇为维护,眼底神色变幻。
是当真体弱仁善,容易被“温情”打动?
还是……另有所图?
他沉吟片刻,忽而叹了口气。
“不瞒郡王,臣这身子骨,也是自小如此,深知其中苦楚。”
他脸上露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当年若非这病体拖累……”
他话语戛然而止。
仿佛触及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落寞与不甘。
吴怀瑾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这只病鹫,是在向他示弱?
还是在试探他是否知晓崔家内部的龃龉?
“崔大人乃朝廷栋梁,父皇倚重之臣。”
“过往些许微末小事,何必挂怀。”
他语气平淡,将话题轻轻带过。
崔克让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
“郡王说的是。”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他病弱的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臣只是见郡王如此,心中感慨。”
“这世间,终究是身强体健者,更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示。
吴怀瑾抬眸,对上他那双看似感慨、实则锐利的眼睛。
四目相对。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崔大人所言极是。”
吴怀瑾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眸底却深邃如寒潭。
“所以,更需惜福养身,方能……来日方长。”
他刻意在“来日方长”四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崔克让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着榻上那个看似脆弱不堪的少年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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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觉得,那苍白的皮囊之下,似乎隐藏着令他这久经宦海之人,都感到一丝心悸的东西。
“郡王殿下……睿智。”
他微微躬身,掩去眼底的惊疑。
“臣不敢过多打扰殿下静养,先行告退。”
他再次行礼,姿态比来时更为恭谨了几分。
“崔大人慢走。”
吴怀瑾微微颔首。
崔克让转身,步履看似平稳地离开了内殿。
只是那背影,在跨出门槛时,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东西绊到了心神。
殿门缓缓合上。
吴怀瑾脸上那层虚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他看向云袖手中那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
“收起来吧。”
他淡淡道。
“殿下,这参……”
云袖有些迟疑。
“崔克让的东西,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吴怀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支参,既是示好,也是试探。
更是提醒。
提醒他,崔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提醒他,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心中藏着不甘与野心。
一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病鹫,躲在暗处,舔舐着伤口。
等待着反噬的机会。
而他吴怀瑾,或许就是他眼中,可以借力的那根……高枝?
还是……可以吞噬的猎物?
“戌影回来了吗?”
他问道。
话音刚落,一道玄色身影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跪伏在榻前。
“奴在。”
“如何?”
“禀主人,”戌影的声音低沉平稳,“崔克让近日除正常公务往来外,私下接触之人不多。”
“但……三日前,他曾密会过宗人府的一位理事官。”
“而那位理事官……与听风楼有过间接的资金往来。”
“此外,他名下的一处京郊别院,近期有西域香料进出记录。”
“虽然隐秘,但瞒不过奴的眼线。”
吴怀瑾眸光微闪。
宗人府……听风楼……西域香料……
看来,他这位“病弱”的堂舅,所图不小。
不仅觊觎着崔家内部的权力。
似乎……也与那阴沟里的老鼠们,有着不清不楚的勾连。
是为了借助外力,夺回家主之位?
还是……另有所图?
“继续盯紧他,尤其是他与宗人府,以及那处京郊别院的动向。”
“是。”
戌影领命。
吴怀瑾挥了挥手。
戌影叩首,悄然退下。
内殿再次恢复寂静。
吴怀瑾靠在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划过。
崔克让……
崔有容……
一个是不甘蛰伏的病鹫,一个是妄念缠身的母牛。
这崔家,倒是热闹。
而这热闹之下,隐藏的漩涡,似乎正将他缓缓卷入。
他需要力量。
需要修复魂源。
需要在那月晦之夜,拥有足以碾压一切阴谋的实力。
无论是棺材铺的祭坛,还是这人心鬼蜮的算计。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口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棺材。
以及梓颖那张充满恐惧与期盼的小脸。
那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