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七分。
陈家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柏木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挤进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合拢,把门外稀薄的年味儿和逐渐升温的市井声隔绝在外。
陈序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等眼睛适应了祠堂内昏暗的光线。昨日的香烛气息尚未散尽,混合着老木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的沉厚味道,幽幽地飘在鼻尖。
高处的窗棂滤进几缕晨光,斜斜地切割着空旷大殿里的昏暗,照亮空气中缓缓沉浮的微尘。
他昨晚几乎没睡。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系统那个冰冷机械的声音,和那简简单单却重如泰山的一句话:“前往不列颠博物馆,取回属于华夏文明的所有文物。”
取回?怎么取?那地方可不是村口小卖部!那是大英博物馆!光华夏馆的藏品据说就有两万多件!
他一个人,一双手,怎么拿?就算系统给他隐身术、穿墙术,他拿什么装?背个双肩包去?还是扛几个尿素编织袋?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陈序,在戒备森严的世界级博物馆里,鬼鬼祟祟地往印着“氮肥””的袋子里塞商周青铜鼎、唐宋书画、明清瓷器……
“系统,”他当时就在心里发出了绝望的吐槽,“你发布任务前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基本的物理法则和逻辑?你让我去取,我心有馀,力也勉强够,但袋子它不允许啊!你是打算让我现场表演‘蚂蚁搬家之文物版’,还是指望英国佬突然良心发现帮我打包送货上门?”
系统沉默了几秒,那冰冷的机械音才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无奈?“宿主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产生的合理物资须求,可在任务激活后,视情况申请临时性辅助支持。但需宿主主动提出具体、可行的须求方案。”
合著还得他自己想办法!陈序当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系统绝对是“坑主”牌的吧?
但吐槽归吐槽,任务已经接下,没有回头路。
他用了两天时间,一边陪着父母走亲访友,应付各种好奇探究的目光和隐晦的夸赞,一边在脑子里疯狂构思。身份、路线、踩点、时机、撤离……每一个环节都象走钢丝。
而最内核的那个问题——如何把数以万计、大小不一的文物“无损”且“快速”地带走——象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直到他反复咀嚼系统那句“视情况申请临时性辅助支持”,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可能是唯一解的想法,如同黑夜里的闪电,劈开他混乱的思绪。难道……系统真能提供那种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里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既兴奋又忐忑。
兴奋的是,如果成真,任务就有了理论上的可行性;忐忑的是,这玩意儿太超出常理,而且系统那抠门又爱挖坑的德行,指不定有什么限制或者代价。
无论如何,他必须试一试。而尝试之前,他需要获得另一个层面的“通行证”。没有这张“通行证”,他寸步难行,哪怕系统真给了他神仙手段。
所以,此刻,他站在了祠堂里。
没有去正殿惊扰先祖,他熟门熟路地右转,推开偏殿那扇更小的门。
这里被临时收拾过,一张老旧的八仙桌靠着斑驳的墙壁,桌上除了一台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过时的黑色笔记本计算机,和一个火柴盒大小、闪铄着规律绿光的银色信号器之外,别无他物。
计算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带有复杂动态波纹的待机画面。这是经过多重加密的专用线路,直通某个他只知道代号、却代表着绝对权威和信任的地方。
陈序在八仙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木质椅面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输入一长串动态密码,完成视网膜验证。
屏幕上的波纹消失,一个简洁到极致的界面出现,深邃的星空蓝背景上,一个小小的金色长城徽标缓缓旋转。
连接创建中。
等待的几十秒里,祠堂偏殿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外面隐约传来街坊互相拜年的寒喧,孩童得了压岁钱的欢呼,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宛如与世隔绝。陈序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即将开启未知航程前的、混杂着孤注一掷和隐隐兴奋的悸动。
“嘟——”
徽标停止旋转,稳定下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常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的中年军官影象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简洁的办公室,但细节模糊,只有他胸口以上的部分清淅可见。
周将军。他在学校的直接连络人,李辅导员背后那座沉稳如山的存在。
“陈序,祠堂清静,适合谈正事。”周将军开门见山,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平稳低沉,听不出多馀情绪,“你提交的‘寒假社会实践活动后续构想’,我们看过了。现在,说说你的具体‘实施思路’,以及,你需要什么。”
没有寒喧,没有废话,直接切入内核。这就是周将军的风格。
陈序坐直身体,收敛所有杂念,开始汇报。他隐去了系统,只说是“通过特殊且绝对可信的渠道,获悉了一个极为短暂且不可复制的机会窗口”,目标是“不列颠博物馆内的全部华夏文物”。
他展示了自己手绘的简易博物馆结构图和行动阶段划分,讲解伪装身份潜入、实地侦察、选择时机、快速接近内核局域等设想。
他说得尽量清淅、有条理,但也坦诚其中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尤其是“如何在极短时间内,安全转移并带走数量庞大、类型各异的文物”这个内核难题。
“……所以,将军,”陈序最后总结,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实实在在的困惑和一丝豁出去的意味,“最大的技术瓶颈在于‘运输和存储’。机会窗口可能转瞬即逝,常规手段完全无法应对。我需要的支持,除了可靠的身份背景、必要的掩护和应急连络渠道,可能还需要一些……超越常规认知的解决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屏幕中周将军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补充道:“或者,至少是能让我尝试去‘查找’这种解决方案的许可和外部条件。我的‘渠道’暗示,如果我能明确须求并提出接近可行的方案,可能会有‘临时性辅助’。”
他没把话说死,留有馀地。
屏幕那头,周将军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当陈序提到“超越常规认知”和“临时性辅助”时,他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偏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隐约的电流声。陈序能感觉到,周将军那边并非只有他一人,似乎有极轻微的被压制的讨论声,但很快消失。
终于,周将军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象经过千锤百炼:“你的‘构想’,风险等级极高,近乎天方夜谭。”
陈序的心微微一沉。
“但是,”周将军话锋一转,那平稳的声线里陡然注入一股铁石般的力度,“目标本身,值得一切代价。那些东西,早该回家了。”
陈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你的‘社会实践活动后续构想’,经评估,原则性批准。”周将军一字一顿,清淅无比。
批准了!陈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握紧的拳头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先别高兴。”周将军的目光通过屏幕,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威严,“批准的前提,是三条铁律,你必须用命去记住,去执行!”
“第一,安全第一,生命至上!任务可以失败,可以放弃,但你必须给我活着!任何时候,保命是第一要务!明白吗?”
“第二,授权你在遭遇无法抵御危险、或为保障撤离时,使用一切必要手段!不要有束缚,不要有顾虑!天塌了,有国家顶着!你的任务不是当烈士,是当火种,活着回来的火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周将军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行动开始后,你的公开身份进入静默。你获得一个新的、最高密级的行动代号——”
他停顿了一瞬,仿佛要让这三个字烙印在陈序灵魂深处:
“归乡人。”
“这个代号,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生命线。如果在行动中暴露,陷入绝境,无法脱身,就想尽一切办法,传递出‘归乡人’这个信号。只要你发出信号,无论你在世界哪个角落,面对何种局面,祖国都会激活最高响应,不惜代价,接你回家!听清楚了没有?!”
归乡人。
简单的三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砸在陈序心上,激起惊涛骇浪。那不是冰冷的代号,那是滚烫的承诺,是跨越山海也斩不断的归路,是无论他飞得多远、闯下多大祸,都永远亮着的那盏家灯!
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冲进眼框。陈序用力眨了眨眼,挺直脊背,从喉咙深处,从胸膛最滚烫的地方,迸出一个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字:
“是!”
屏幕那头,周将军的神色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具体事宜,身份资料、掩护方案、特殊装备清单,会在安全时限内送达。技术小组会全力配合你。至于你提到的‘运输存储’问题……”
他深深地看了陈序一眼:“我们会准备多种预案。但最内核的‘解决方案’,恐怕需要你和你的‘渠道’去努力实现。记住,你这次不是去‘爆破’,是去‘取回’。动静越小越好,但如果小不了……那就让它足够‘合理’,足够‘引人注目’,明白吗?”
陈序重重点头。他明白,这是默许他必要时可以制造混乱,混肴视听。
“最后,”周将军的目光落在陈序脸上,那里面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不容错辨的守护之意,“陈序,记住你的代号。家里,你父母这边,我们会安排妥当,万无一失。你只需要,专心完成你的‘社会实践’。祖国,等你带回好消息。”
通信界面暗了下去,金色长城徽标缓缓消失。
偏殿重归寂静。陈序坐在太师椅上,久久未动,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轻声发问,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试探,也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调侃:
“系统,‘归乡人’已经拿到‘签证’了。现在,咱们来聊聊实际困难。你让我去取东西,我拿什么装?总不能真让我揣着尿素袋,跟英国保安说‘老乡,借个道,我装点土特产回家’吧?我的‘具体、可行的须求方案’就是——我需要一个能装下整个华夏馆,还能让我轻松带走,不露痕迹的‘袋子’。你看着办吧。”
系统那冰冷的机械音,这一次,几乎没有延迟地响起:
“检测到宿主已获得关键行动许可,并明确内核物资须求。须求方案评估:合理,且为当前任务唯一可行性基础。”
“临时性辅助支持申请审核通过。”
“发放一次性任务道具:【乾坤一芥】空间(概念层附着式,无实体,仅宿主可感知操控。内部空间无限拓展,时间流速绝对静止。物品存入即保持存入时状态。使用方式:宿主肢体接触目标物,意念确认即可收纳;意念召唤即可取出。道具有效期至任务完结或宿主主动放弃任务时止。”
“祝宿主,‘归乡’顺利。”
陈序猛地睁开眼,虽然眼前空无一物,但他能清淅地“感觉”到,一个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的“空间”,已经悄然与他绑定。心念微动,桌上那个冰冷的信号器突兀地消失了,然后又瞬间出现在原地。
不是魔法,不是仙术,是一种他暂时无法理解、但确实可以掌控的“规则”之力。
成了!
陈序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从接到任务起就堵在胸口的浊气。眼神里的最后一丝尤疑和忐忑,被锐利如刀的光芒彻底取代。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偏殿外正殿方向那幽深的、供奉着先祖牌位的暗影,低声自语,又象是庄严宣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陈序……这次,真的要出趟远门了。”
“去把流落在外的兄弟们,都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