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北方军总司令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赵振的目光从上海那一点缓缓移开,落在更广阔的华北与鲁东区域。
“张远山,”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给陈峰发报,可以开始组织撤离上海了。”
侍立一旁的参谋长张远山略微一怔,上前半步:“总司令,真的全撤?此次我军雷霆一击,震慑江南,民心士气可用。若是就此撤回,下次再想南下,恐怕阻力会更大,金陵方面也必有防备。”他话语谨慎,却点出了关键。
“那是块飞地。”赵振转过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地图,“我们此次是打了鬼子一个出其不意,靠的是精准情报和空中优势速战速决。但你想过长期驻守的补给吗?无论走陆路还是海路,都要穿过金陵控制区或敌意未明的海域,鞭长莫及。我们现在的根基和重心,不在这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原本的预案,是准备鬼子从海上反扑,在淞沪打一场硬仗,彻底打断它的海陆爪子。但现在,”赵振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它的两艘航母都沉在东海了,短期内,它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再在沪上挑起大规模登陆战。既然如此,我们的战略目的已经超额达成——消灭敌有生力量,震慑中外,提振民心,顺便清理了一下上海的污秽。没必要再把精锐陷在那里。”
张远山默然,他明白赵振看得更远,考虑的是全局和可持续的力量投射,而非一城一地的得失。
“近卫师现在到什么位置了?”赵振问。
“报告总司令,近卫师已按计划于昨日完全撤出上海城区,目前在上海西郊待命,随时可以北返。”张远山迅速回答。
“好。”赵振点头,“给金陵方面发正式电文。就说,我北方军已完成既定作战任务,为便利国家统筹防务,避免误会,近卫师及第二兵团陈峰所部三个步兵师,将于近日撤离上海,请军政部着手准备接收沪上防务。措辞客气点,但意思要明确。”
“是,我立刻去办。”张远山领命,转身离开办公室去布置。
电令很快传到上海和近卫师驻地。近卫师动作迅捷,接到命令后,没有任何拖沓,各级官兵迅速登上来时的卡车车队,引擎轰鸣,扬起尘土,朝着北方军总司令部所在地的方向疾驰而去,一如他们来时那般迅猛而肃杀。
陈峰在第二兵团指挥部里捏着电报,反复看了两遍,不由得咂了咂嘴,走到上海布防图前,用手指重重点了点长江入海口的位置。
“这就走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的副官说道,“多好的局面要是趁势南下,以我兵团为前锋,近卫师为铁砧,一路平推到钱塘江边也不是没可能啊。可惜,可惜喽!”
他摇摇头,脸上有遗憾,但并无质疑或不满。他跟随赵振多年,深知总司令的决策往往着眼于更大的棋盘。
感叹归感叹,军令如山。陈峰将电报拍在桌上,声音转为惯有的铿锵:“传令下去!各师、各团,按预定撤退序列,立即开始收拢部队,整理装备,清点物资。我们不做亏本买卖,该带走的带走,该处理的处理。全军集结,准备开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这座刚刚经历过风暴、开始显露出一丝新气象的城市,目光锐利:“路线就从金陵边上过。让咱们的南京先生,好好‘欢送’一下。”
命令逐级下达,庞大的军事机器开始从进攻和驻守状态,转为有序的撤离模式。士兵们沉默地收拾行装,检查车辆武器,与接防的、神情忐忑而复杂的少量金陵先遣人员办理着最简单的交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战时硝烟的凝重。
然而,当第二兵团的车队于清晨开始缓缓驶离驻地,按照预定路线穿过市区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站在街边观望,眼神里充满不舍与惶惑。但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北军要走了!”“陈司令的兵撤了!”“保护神要离开了!”
人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先是沿街的商铺店主、伙计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接着是早起买菜的主妇、拉车的苦力、报童、学生人群像汇入干涸河床的溪流,越聚越多,最终在几条主干道上形成了厚厚的人墙。
最先被拦下的是一支坦克先导分队。一辆装甲车被迫刹停,履带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旧式长衫的老先生。他并不强壮,甚至需要拄着拐杖才能站稳,但身躯挺得笔直,就那样挡在冰冷的钢铁巨兽面前。他是上海教育界颇有声望的前清举人,历经数朝,看惯了城头变幻。
带队的连长跳下装甲车,快步上前,抬手敬礼,语气尽量和缓:“老先生,请让一让。我们奉命撤离,军令如山,车队不能停,以免发生危险。”
老人却摇摇头,拐杖轻轻点地,声音不大,却因周围的寂静而格外清晰:“老朽活了七十多年,见过辫子兵、洋兵、军阀的兵、租界的巡捕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年轻连长肩上的徽章,“你们来了,街面上的魑魅魍魉没了,洋人不敢再殴打车夫,米价稳了,夜里走路心不慌了。你们你们是来做事的兵,是来护着老百姓的兵。这样的兵,怎么能走呢?”
他的话仿佛点燃了沉默的引信。
另一位穿着虽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褪色同盟会纪念章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到队伍侧前方。他声音洪亮,带着旧时代革命党人的激越:“老夫当年追随孙先生,为的就是强国保民!几十年了,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到你们来,雷霆手段肃清内外,我才觉得,孙先生梦想里那支真正的‘革命武装’,或许就是你们这样的!你们是希望!是老百姓的胆!你们要是走了,那些被打掉的豺狼臭虫,那些表面上客气、骨子里瞧不起我们的洋人,还会卷土重来啊!这刚见着点亮的天,不能又黑了啊!”
“长官,不能走啊!”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面庞黝黑的码头工人挤到前面,手里还捏着刚卸货用的搭肩布,急切地说,“缺啥您说话!粮食?我们码头工人勒紧裤腰带也能给你们匀出口粮!军饷不够?我们街坊邻居凑!砸锅卖铁也愿意!只求你们别走!”
“求陈司令再想想!”
“求赵总司令再考虑考虑!”
“留下吧!上海需要你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恳切的呼喊。妇女抱着孩子,眼中含泪;青年学生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简陋的纸旗,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挽留义师”;更多的普通市民,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站在路中间,用身体筑成了一道人墙。他们或许不懂复杂的战略局势,但他们最朴素的眼睛和心灵,清晰地感知到:是这支纪律严明、手段凌厉的军队,用最直接的方式扫清了压在他们头上的阴霾,带来了久违的秩序与安全感。这份刚刚触摸到的、脆弱的“希望”,他们害怕失去。
越来越多的街道被堵住,后续的车队不得不停下来。士兵们坐在车里或站在车旁,依旧保持着纪律,没有推搡,没有呵斥,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情绪激动的人群。许多年轻士兵的面容在钢盔下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们习惯了命令与冲锋,习惯了敌我分明,却很少被如此多陌生的、充满依赖与恳求的目光注视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同于战场责任的东西,压在了他们心头。
晨光洒在冰冷的武器和温暖的人潮上,映照出无数张焦虑、期盼、不舍的面孔。撤退的命令与民众的挽留,在这清晨的上海街头,形成了无声而巨大的角力。这座城市,用它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这支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铁血之师的复杂情感。
金陵,军政部大楼。何部长捏着那份来自奉天的电报,指节微微发白。电文措辞堪称“客气”,用了“请”、“商请”、“为顾全大局”等字眼,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毋庸置疑的指令意味。要求南京方面“配合”、“准备接收防务”,仿佛上海本就是北方军的辖区,如今只是“归还”一般。
“赵振啊赵振”何部长放下电文,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心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屈辱,“论职务,你是副部长,我是部长。论军衔,你是二级上将,我是一级上将。可现在你却像吩咐下属一样,直接‘命令’我配合。”他苦笑摇头,喃喃自语,“谁叫你手里攥着一百七十万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呢?拳头硬,说话声音就大,自古如此。”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电文背后的军事现实:近十万北方军精锐,即将穿行而过。知道的,说他们是奉命北撤;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振要假道伐虢,直取金陵!这简直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还让人家自己调整一下姿势方便他架得更稳。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份电报连同另一份刚刚由上海情报站火速送抵的紧急报告——关于上海民众大规模聚集,拦阻陈峰第二兵团撤离的详细情况——整理在一起,硬着头皮前往官邸,呈递给南京先生。
官邸书房里,南京先生刚听完外交方面的烦心汇报,正一肚子火。他接过何部长递上的文件,先看了赵振的电报,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撤退?他赵振还有脸说撤退?!”南京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戳着电报纸,“陈峰在上海干了什么?刮地三尺!杀得人头滚滚!把能捞的好处、能立的威都弄到手了,现在拍拍屁股要走?把我金陵当成什么了?他家后院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越说越气,光亮的脑门上青筋隐隐跳动。当他接着翻开那份上海民众拦路挽留的报告时,只扫了几眼,整个人就像被点着的炮仗,彻底炸了。
“娘希匹!娘希匹!!!”他猛地将报告摔在桌上,霍地站起,在书房里疾走两步,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北方军要走,就让他们赶紧滚蛋嘛!这些上海的愚民他们想干什么?!拦着不让走?还‘求陈司令留下’?‘求赵总司令考虑’?!他们眼里还有没有中央政府?有没有我这个委员长?!这简直这简直是在打我的脸!当着全国、全世界的面,打我的脸!!”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感觉自己的权威和颜面在这两份报告前被撕扯得粉碎。一份是赵振居高临下的“通知”,一份是上海民众用脚投票的“挽留”,两者叠加,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和愤怒。
“不行!绝对不行!”他猛地停步,转向呆立一旁、噤若寒蝉的何部长,眼中闪着一种混合着恼怒与急切挽回颜面的光,“我们不能让上海就这么看着北方军‘风光’撤退,然后留下一地鸡毛和我们央军的烂摊子对比!何部长!”
“在,委员长。”何部长心头一紧。
“立刻!安排最精锐的部队,以最快速度开赴上海,接管全部城防!”南京先生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调,“要装备最精良的!武器,全部用新到的、擦得锃亮的!军装,要崭新的,挺括的!徽章臂章,要齐全鲜明!让上海的市民,也让那些还没来得及撤干净的北方军看看,看看我中央军的威仪!看看谁是正统,谁是国家的柱石!”
何部长听得心里直发苦。展现威仪?装备是能换新的,可士兵们面黄肌瘦、精神萎靡的气色,是换身新军装就能掩盖的吗?北方军那些士兵,一个个膀大腰圆、目光锐利,浑身透着股刚从战场淬炼出来的杀气与自信,那是吃饱了饭、打胜了仗养出来的底气,岂是仓促换装就能比拟的?这不过是徒劳的粉饰,甚至可能弄巧成拙,形成更惨烈的对比。
但他不敢直言,只得垂首应道:“是,委员长。具体派遣哪支部队?36师,还是87师?”这两个师算是中央军里装备和训练相对较好的了。
“都派过去!”南京先生一挥手,斩钉截铁,“两个师一起开进去!场面要够大,气势要足!告诉上海人,也告诉赵振,金陵,还在!中央政府,还在!”
“是。”何部长低头领命,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这仓促的“威仪展示”,恐怕非但不能挽回颜面,反而会成为又一个尴尬的注脚。但在盛怒的委员长面前,他只能执行。退出书房时,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上海街头,崭新的中央军军服下,那些躲闪的眼神和与北方军撤离时截然不同的、冷清而疑虑的围观场面。
奉天与上海之间的专线电话接通了,陈峰直接要通了赵振的办公室。
“总司令,我这儿遇到点麻烦。”陈峰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少了平时的铿锵,多了几分罕见的无奈,“上海的老百姓把路给堵死了。不是闹事,是挽留。一群老先生挡在坦克前头,又是掉眼泪又是讲大道理,还有无数市民跟着,死活不让部队开拔。这这强行通过,怕要出事,舆论上也不好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赵振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知道了。”
片刻后,赵振似乎做出了权衡:“民众意愿,也需考虑。这样,主力撤回,留下一个师驻守上海。留哪个师,你自己定。”
陈峰精神一振:“是!总司令,我来安排!”
放下电话,陈峰立刻召集了麾下三个步兵师的师长。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三位师长坐得笔直,但眼神都有些闪烁。
“情况有变。”陈峰开门见山,“总司令命令,主力北返鲁东,但需留下一个师,继续驻守上海。你们三个,谁愿意留下?”
话音未落,第一师师长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司令,我不行!我们师是鲁东子弟兵,家小根基都在那边,弟兄们归心似箭,留下来军心不稳!这任务我担不起。”
第二师师长赶紧接上,语气更急:“司令,我们师也不留下。”
第三师师长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司令,要论镇得住场子,那还得是近卫师啊!他们人多,家伙硬,名气大,往那一站,谁还敢炸刺?他们留下最合适!”
陈峰被这话气得笑出声,拿手指点了点他:“你小子想什么呢?近卫师是总司令的亲军,早上就开拔回奉天了!让他们留下?亏你想得出来!”
第一师师长见缝插针,顺着话头调侃起来,试图把水搅得更浑:“要我说也是,近卫师威风是威风,可养他们多费钱啊!有咱们这些老弟兄在,总司令指哪打哪,要那么多亲军干啥?干脆趁这机会,请总司令把近卫师改编了,或者再组建一支新的‘近卫师’,让留下的这个师顶上这名号,钱不也省了?”
“越说越没边了!”陈峰笑骂一句,知道这帮老部下是铁了心不想接这留守的“瓷器活”。他扫视三人,知道再讨论下去也是扯皮,干脆利落地一摆手:“都别废话了。抽签!公平起见,听天由命。我这有三根火柴棍,谁抽到最短的,谁留下。”
三个师长的脸顿时苦了下来,互相看了看,知道这是最没辙也最公平的办法了。磨磨蹭蹭地,三人依次从陈峰握着的拳头里抽出一根。
第二师师长盯着自己手里那截明显短了一截的火柴棍,脸瞬间垮了下来,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颓然闭上,那表情恨不得当场把自己那只抽签的手给剁了。
“行了,结果明确。”陈峰一拍桌子,“第二师留下,负责上海防务及后续与金陵方面的交接。第一师、第三师,按原计划,即刻准备,随我返回鲁东!”
命令迅速下达。此时,上海街头,民众的挽留仍在继续。那位老学究还在语重心长地对拦停的装甲车队军官讲述着家国大义。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飞跑而至,向带队的营长低声汇报了最新命令。
这位营长,正是第二师的军官。他听完,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先是愕然,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沮丧和无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定了定神,转身面向眼前黑压压的、充满期盼的人群,提高了音量,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依旧清晰地宣布:
“各位父老乡亲!奉北方军总司令赵振将军令,为顾全大局,体恤民意,我部第二师,将暂留上海,继续承担卫戍之责!其余部队,按计划北返!”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寂静了一瞬,仿佛在消化这个消息。随即,巨大的欢呼声和掌声猛然爆发开来!
“留下了!留下了一个师!”
“太好了!赵总司令听到了!”
“第二师的弟兄们,谢谢你们!”
“能留下一个是一个!有你们在,咱们心里就踏实!”
人群自动让开了主干道,让第一师、第三师以及兵团直属部队的车队得以缓缓通过。许多民众转而围拢在第二师的士兵和车辆旁边,热情地递上茶水、食物,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感激和安心。那位老学究也松开了紧握拐杖的手,向着北方,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