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没有说一句废话,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封信,轻轻放在杨震面前的桌上。
那不是复印件,而是举报信的原件。
上面的字迹或娟秀,或潦草,但内容都大同小异。
详细罗列着交通局长杨震,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收受了某人数额不菲的礼金,又在某家高档会所一掷千金。
证据算不上确凿,但指控异常清淅。
杨震只是用眼角瞥了一下,连伸手去拿的兴趣都没有。
随即,一阵放肆的大笑声,在这间严肃的屋子里突兀地炸开。
“哈哈哈……咳咳……”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先是挑衅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脸色已经有些难看的林峰。
然后才把目光转回楚风云身上。
那眼神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就这?”
在楚风云和林峰错愕的注视下,杨震忽然弯腰,拎起自己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公文包。
拉开拉链,从里面直接甩出一沓厚厚的单据。
“啪!”
那沓纸结结实实地拍在桌面上,声音清脆,甚至扬起了一丝灰尘。
“他们说我收礼金,没错!”
杨震一指那些举报信,声音嚣张得理直气壮。
“我杨震行得正坐得端,我收了!”
他这话一出,林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可没等他开口,杨震又一指桌上那沓单据,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但是我收的每一分钱,都在这儿了!”
林峰将信将疑地走上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收款单位:大凉山xx乡希望小学。
捐款金额:二十万元。
捐款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
他愣住了,飞快地往下翻。
第二张,青海xx藏区贫困儿童基金会,三十万。
第三张,贵州xx县留守女童保护项目,十五万。
一张张,一沓沓,全是来自全国各地贫困地区的慈善捐款票据。
收款单位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是最需要钱的地方。
林峰粗略地心算了一下,这沓票据的总金额,竟高达五百多万。
远远超过了那些举报信里提到的区区三百万。
这种匪夷所思的反转,让林峰的脑子瞬间有些宕机。
见过喊冤的,见过抵赖的,也见过痛哭流涕求饶的。
唯独没见过这种操作。
这算什么?
贪污搞慈善?
杨震看着林峰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得意地哼了一声,靠回椅子里,翘起二郎腿。
开始了他的“歪理邪说”。
“我跟你们交个底,我家是干什么的,你们随便去查查就知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家有钱,非常有钱。”
停顿一下。
“我爹从我小时候就告诉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干,就是别给钱丢人。”
他撇了撇嘴,满脸的嫌弃。
“他们送那三瓜两枣,我杨震看得上?”
声音提高了一些。
“可我为什么还收?你们当官当久了,应该比我懂。”
他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这帮孙子,一个个贼眉鼠眼的,你不收他的钱,他心里不踏实,觉得你这人清高,不合群,不好办事!”
拍了拍扶手。
他指着那沓捐款票据,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我收他们的钱,转手就让秘书以匿名的名义,全捐给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山区!”
语气加重。
“一分钱都不经过我的手,更别说进我的兜了。”
靠回椅背。
“这样一来,既让他们觉得欠了我人情,好让我驱使他们干活,又没让我自己沾上半点荤腥。”
杨震摊开双手。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说得林峰是啼笑皆非。
还能这么干?
这简直是把官场那套潜规则玩到了极致,又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持了自己的干净。
杨震说到兴头上,猛地一拍胸脯,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杨震可以拍着胸脯说!”
他站起身。
“我收了钱,但我没拿这些钱去办一件违规的事!”
声音越来越大。
“在大是大非上,在工程质量上,我绝没拿国家一针一线开玩笑!”
他指着窗外的方向。
“他们想用这点钱,就让我在工程上开口子,做梦!”
杨震的语气虽然依旧嚣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和骄傲。
“我爹是修桥铺路起家的,他从小就告诉我,修桥铺路是积阴德的事,谁敢在这上面偷工减料,谁就是断子绝孙的畜生!”
他重新坐下,双手撑在桌上。
“我杨震经手的工程,你们现在就可以派专家去检测。”
一字一顿。
“我修的桥,一百年都不会塌!我铺的路,质量绝对是全市最好的!”
楚风云一直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从这个嚣张局长看似荒唐的言辞中,听出了一股子混不吝的真诚。
他看着杨震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不屑和挑衅的眼睛深处,是一种罕见的干净和执拗。
他明白了。
光复会这次又打错了算盘。
杨震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贪官。
他甚至,是一个用奇葩方式在官场这摊烂泥里打滚的“另类清官”。
他藐视规则,游走在纪律的边缘,却用自己的一套逻辑,死死守住了作为一名干部,也是作为一名工程师的最后底线。
这种人,比李正阳那种“污点英雄”,更让当权者头疼。
因为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标准去衡量他。
说他贪,他一分钱没拿,还倒贴了不少精力去做慈善。
说他清,他又确实收了钱,明晃晃地违反了干部纪律。
楚风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目光落在桌上那沓厚厚的慈善捐款票据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对杨震的处置,比李正阳的案子更棘手,也更关键。
处理重了,等于告诉所有人,纪委不问缘由,只看条文,会扼杀掉干部队伍里那些不拘一格的闯将。
处理轻了,又如何向党纪交代?
如何堵住张国良那些人的悠悠之口?
“我收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好方便我办事。”
杨震的这句“歪理”,象一块石头,在楚风云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