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那句“穿透式审计”扔出去之后,整个铁原官场炸了锅。
申报截止前的最后七十二小时,市委大楼三层的核查中心,服务器运转声从未停歇。
孙为民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推了推眼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孙局,您看这个。”
技术员调出一份统计表。
短短三天内,竟然有二十七名干部主动提交了财产申报的“补充说明”或“修正版”。
申报的财产数额,普遍比第一版增加了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
有人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套老家的房子。
有人“发现”银行卡里还躺着几十万存款。
还有人“回忆起”自己曾经买过几万块钱的股票。
孙为民扫了一眼名单,冷笑一声。
“惊弓之鸟。”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把这二十七个名字单独拉出来,建了个新表格。
标题只有四个字——“惊弓之鸟”。
“这些人心里有鬼,但鬼还不够大。”孙为民转过身,看着身后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听到&039;穿透式审计&039;就慌了,赶紧补报一部分资产,想着万一查出来,还能说自己是一时疏忽,不是故意隐瞒。”
“可他们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
“这种欲盖弥彰的操作,反而把自己标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几个年轻技术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
这位孙局长,看似温和儒雅,实则心狠手辣。
他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布网。
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往网里钻。
……
市委大楼对面的家属楼里。
交通局工程科科长李鬼躺在床上,翻来复去。
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窗外路灯昏黄,屋内一片漆黑。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象放电影一样,不断闪过那份借款协议。
三百万。
建筑公司老板张林借给他的三百万。
协议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字也是真的。
可李鬼心里清楚——那笔钱,根本不是借的。
那是他这些年利用职务便利,从张林那里拿的回扣。
为了应付这次财产申报,他和张林商量好,签了一份借款协议。
只要协议在,钱就有了合法来源。
可现在……
李鬼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楚风云那句“穿透式审计”,象一根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什么叫穿透式?
就是不光看表面,还要查来源。
万一查出来张林根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怎么办?
万一查出来张林的公司帐上根本没有那笔钱的流出记录怎么办?
李鬼越想越慌。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摸出手机,给张林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李科,这么晚了……”
电话那头的张林声音里带着困意和不满。
“老张,咱们那个协议,我觉得还不够保险。”
李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啥意思?”
“你得再帮我补一份东西。”
李鬼咽了口唾沫。
“股权代持协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李科,你……”
“就说我三年前拿了五百万,投资到你公司了,但是为了避嫌,股权代持在你名下。”李鬼飞快地说,“这样一来,我那笔钱就有了更合理的来源。借款也好解释,就是当初投资的资金。”
“这……”
张林的声音有些尤豫。
“老张,这不是越描越黑吗?”
“你懂个屁!”
李鬼急了。
“现在是非常时期,多一层保险就多一分安全!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李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咚咚作响。
良久。
张林叹了口气。
“行,我帮。明天你来公司,咱们把协议签了。”
“好!”
李鬼如释重负。
“老张,这次多亏你了,等风头过了,我一定……”
“别说了,挂了。”
电话断了。
李鬼握着手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这次终于有了困意。
而电话那头。
城南的一栋别墅里。
张林坐在床边,没有睡意。
他点了根烟,看着窗外夜色,眼神里闪过一丝别样的光。
李鬼慌了。
慌到开始画蛇添足。
慌到开始乱了阵脚。
张林很清楚,这种时候,谁先慌谁先死。
他和李鬼是一条船上的人没错,但如果这条船要沉……
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张林拿起手机,翻开通讯录,在一个标注为“老马”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他没有拨出去。
不急。
再等等。
……
第二天上午。
李鬼来到张林的公司。
公司位于开发区的一栋写字楼里,装修得很气派。
前台小姑娘看到李鬼,客气地笑了笑。
“李科长,张总在办公室等您。”
李鬼点点头,径直走进电梯。
推开办公室的门。
张林坐在老板椅上,面前摆着一份文档。
“李科,来了。”
张林笑着站起来,示意李鬼坐下。
“协议我让法务连夜赶出来了,你看看。”
李鬼接过文档,飞快地扫了一遍。
股权代持协议,甲方李鬼,乙方张林。
协议约定,李鬼于三年前出资五百万投资张林公司,占股百分之十五,股权代持在张林名下。
协议内容没问题。
李鬼松了口气。
“老张,还是你靠谱。”
“咱俩谁跟谁。”
张林笑着递过来一支笔。
“签吧。”
李鬼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张林也签了字,盖上公章。
两人各执一份。
“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张林笑着问。
“恩,踏实多了。”
李鬼把协议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公文包里。
“老张,这次真是麻烦你了。等这阵风过去,咱们……”
“李科,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张林站起来,拍了拍李鬼的肩膀。
“不过……”
他话锋一转。
“你也得小心点。现在风声这么紧,千万别再出什么纰漏。”
“我知道,我知道。”
李鬼连连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李鬼这才告辞离开。
办公室的门关上。
张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部手机。
那是他的第二部手机。
专门用来联系“特殊人物”。
他点开录音软件。
刚才和李鬼的对话,从头到尾,清清楚楚。
包括李鬼那句“多一层保险就多一分安全”。
包括李鬼签字时的每一个细节。
张林盯着屏幕上的录音文档,眼神幽深。
李鬼啊李鬼。
你以为你在给自己加保险。
其实你是在给自己挖坑。
……
市政府办公楼,三层。
副处长张扬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觉。
他按照那个“技术顾问”给的流程,把那五百万分批转到了匿名交易平台,兑换成了比特币和门罗币,全部存进了冷钱包。
操作完之后,他按照要求,格式化了计算机硬盘,恢复了手机出厂设置,烧掉了所有纸条。
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那些币,真的安全吗?
那个平台,真的查不到吗?
他试图联系那个“技术顾问”,却发现对方的电话已经停机。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吞没了他。
他开始怀疑。
那个所谓的匿名平台,会不会根本就是个陷阱?
越想越慌。
越慌越想确认。
终于,在一个深夜,张扬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
他要再登录一次那个平台。
确认那些币还在。
可他家里的计算机已经格式化了,手机也恢复了出厂设置。
他尤豫再三,最终决定——
去办公室。
办公室的计算机是政府配的,网络是政府的内网。
谁会想到有人在这里干这种事?
而且,深夜十一点,整栋楼空无一人。
张扬拿着办公室钥匙,悄悄溜进了大楼。
电梯直达三层。
走廊里一片漆黑。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关上,反锁。
打开计算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的心跳快得象要跳出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流览器,连上了那个加密网络。
输入网址。
页面跳转。
一个简陋的英文界面出现在屏幕上。
他输入账号。
输入密码。
登录。
几秒钟后。
钱包页面跳了出来。
那一串数字还在。
五百万。
一分不少。
张扬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好。
还好。
他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登录的那一刻。
市委大楼地下三层,核查中心的数据小组。
一块巨大的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个鲜红的警报框。
【异常流量警告!】
【检测到政府办公网络中,出现加密通信协议和境外服务器连接请求!】
【来源ip:市政府办公楼3层,终端编号gf-0347。】
正在喝咖啡的技术员愣了一下,咖啡杯险些脱手。
“我靠……”
他立刻放下杯子,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ip映射的使用记录。
【终端使用人:市政府办公室副处长 张扬。】
“孙局!”
技术员几乎是喊出来的。
孙为民正在隔壁办公室整理资料,听到喊声立刻走了过来。
“怎么了?”
“您看这个!”
技术员指着屏幕。
孙为民扫了一眼,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立刻对该ip的全部网络行为进行镜象备份,把他访问的每一个页面,每一次点击,全部记录下来。”
“是!”
技术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屏幕上,一行行代码飞速滚动。
十分钟后。
一份完整的网络行为报告摆在了孙为民面前。
报告显示,张扬访问了一个位于海外服务器的匿名交易平台,登录了一个数字货币钱包,钱包内有价值约五百万人民币的虚拟币。
孙为民盯着那串钱包地址,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楚风云。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说。”
楚风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睡意。
“书记,我们抓住了一条试图从虚拟世界探头呼吸的鱼。”
孙为民简单地把情况汇报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不要动他。”
楚风云的声音很轻。
“继续监控,我要看看他还会联系谁,他的背后是谁在提供技术支持。这条线可能比他本人的那点钱更有价值。”
“明白。”
孙为民挂了电话,转身对技术员说。
“从现在开始,对张扬的所有网络行为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他访问的每一个网站,发送的每一封邮件,全部记录在案。”
“另外……”
他顿了顿。
“联系网安支队,让他们配合我们,对那个匿名交易平台进行技术溯源。我要知道,这个平台的服务器在哪,背后是谁在运营。”
“是!”
……
申报截止日的最后一刻。
建设局副局长王建民走进市委大楼,递交了他的申报表。
负责接收的工作人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接过表格,例行公事地扫了一眼。
然后愣住了。
表格上干净得惊人。
一套单位房改房,十万元银行存款,无任何其他理财和资产。
小姑娘抬头看了王建民一眼。
王建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神坦荡,甚至还带着一丝从容。
“王局,您这……”
小姑娘欲言又止。
“怎么,有问题吗?”
王建民笑着问,声音温和。
“没,没问题。”
小姑娘赶紧摇头,把申报表收了起来,在登记表上记录。
王建民转身离开,脚步轻快。
走出大楼的时候,他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完美。
那两套商铺已经转到了远房堂侄名下,户口本上都查不到关系。
那笔八百万的“借款”也有完整的证据链,借款人是多年前移民加拿大的老同学,想都查不到。
他现在名下干干净净,查无可查。
王建民甚至已经开始憧憬,等这阵风过去,自己还能继续稳稳当当地过日子。
他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点火。
发动。
车子缓缓驶出市委大楼。
王建民哼着小曲,心情愉悦。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递交申报表的那一刻。
核查中心的系统里,他的名字已经被标注成了最刺眼的红色。
孙为民盯着屏幕上那份申报表,对身边的楚风云说。
“书记,您看这个。”
楚风云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
“处级干部,在铁原干了十五年,名下只有十万存款。”
孙为民推了推眼镜。
“要么是圣人,要么是高手。”
楚风云盯着屏幕上王建民的照片,眼神幽深。
“是。”
孙为民敲击键盘,王建民的名字,出现在了那个加密表格的最顶端。
而在表格的备注栏里,孙为民亲手打上了四个字。
【重点关注】
楚风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逐渐亮起的路灯。
“老孙。”
“书记。”
“网已经撒开了。”
楚风云转过身,眼神锐利。
“接下来,就看这些鱼,谁先露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