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山摘下眼镜,用颤斗的手擦拭镜片。
他盯着那张新绘制的地质结构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数据、坍塌局域、瓦斯浓度分布。这是他带领团队耗费两个小时,用最先进的探测设备采集数据后绘制的成果。
“从a点挖掘?”一位年轻专家指着图纸上的某个位置,“需要打通至少三百米的岩层,时间太长,被困者撑不到那个时候。”
另一位专家摇头:“b点更不行,那里的瓦斯浓度是临界值的四倍,一旦动工就是自杀式爆破。”
王庆山将眼镜重新戴上,声音干涩:“c点呢?从侧面迂回?”
“c点的岩层结构已经完全改变。”第三位专家指着数据报告,“二次爆炸造成的地层错位,让那条路径的坍塌风险提升到了百分之八十五。我们进不去,即使进去了,也可能把整个救援队都搭进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这些站在救援技术最前沿的专家们,此刻都陷入了无解的困境。
楚建业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看向矿工家属们,那些原本因为军队和专家组到来而重燃希望的眼睛里,再次爬满了绝望。几个女人已经哭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矿工,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废墟磕头。
一下,又一下,额头磕在碎石上,很快就血肉模糊。
“老天爷……求求你……求求你……”
哭声、祈祷声、绝望的呜咽声,在夜空中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挽歌。
楚建业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楚风云。
那双眼睛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复杂的信任。
就在这时——
“这张图没用。”
声音不大,但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楚风云拨开围在图纸前的专家,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地质结构图前。
王庆山一愣,抬起头:“楚书记,这是我们根据最新数据绘制的,目前最精确的图了。”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一个外行别来添乱。
楚风云没有回应。
他转身看向孙大海:“去车里,把我办公室那张80年代的旧矿井构造图拿来。”
孙大海愣了一秒,立刻转身狂奔。
现场的专家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80年代的旧图?
那种手绘的、精度差到可怕的老古董,在现代高精度探测设备面前,连废纸都算不上。
陈宇瘫坐在泥地里,浑身无力。
他看着楚风云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
旧图能有什么用?
难道楚书记……已经绝望到要靠那些过时的资料碰运气了吗?
不到两分钟,孙大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文档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泛黄的图纸。
那是一张边缘已经破损、纸面上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旧矿井构造图。上面的线条是手绘的,标注用的是褪色的钢笔墨水,甚至还有几处被茶渍浸染的痕迹。
它被铺在那张由计算机绘制的精密图纸旁边。
对比之下,这张旧图显得如此落后、不专业,甚至有些可笑。
记者们的镜头对准了这一幕。
泛黄的旧图,崭新的精密图。
一个代表着过去,一个代表着现在。
楚风云俯下身,双手撑在桌沿上。
他的目光在那张旧图上缓慢移动,扫过每一条手绘的线条,每一个模糊的标注。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那个男人。
然后——
楚风云伸出右手。
那只因为长时间握拳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食指伸直,在那张旧图纸上一个几乎快被磨掉的、标注着“废弃”的标记上,用力一点。
“从这里,垂直向下挖。”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位置是第三通风井,早已废弃。在它下方三米处,有一个当年的临时避难所。”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扫过所有专家。
“他们就在那里。”
精准到米。
精准到三米。
这句话砸在现场每个人心头,炸开了惊天的波澜。
王庆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楚风云手指按着的那个位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团队绘制的精密图纸。
那个位置,在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
因为废弃太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因为现代探测设备的逻辑里,根本不会去扫描那些“理论上已经不存在”的局域。
“这……这不可能……”年轻专家喃喃道,“那个避难所就算存在,也应该在三十年前就被封死了……”
“封死?”楚风云的声音冷得象刀,“当年的矿主为了省钱,只用木板和碎石简单堵了入口,避难所本体完好无损。你们的设备扫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
王庆山的手开始颤斗。
他想反驳,想用专业知识和科学数据证明这个推论的荒谬。
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想起了三个小时前,这个男人用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必然会有二次爆炸”。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危言耸听。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用生命做赌注。
然后——
现实用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狠狠地扇了所有人一记耳光。
这个男人,再一次站在了科学的对立面。
但上一次,科学输了。
这一次呢?
楚建业死死盯着楚风云,喉结滚动:“你确定?”
“确定。”楚风云没有任何尤豫,“我翻遍了县文档馆所有跟矿区相关的资料。这张图,我看了不下五十遍。第三通风井的位置、深度、结构,包括地下避难所的具体方位,我都背下来了。”
他的手指在那个点上用力按了按。
“他们应该在那里。”
这几个字,象两颗炸弹,在现场每个人心头轰然炸开。
陈宇跪在泥地里,有些错愕。
你什么时候看的地图我怎么不知道。
王庆山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助手:“拿生命探测仪,去那个位置,垂直深度探测。”
他的声音在颤斗,但命令清淅无比。
“就算把仪器烧了,也要给我结果。”
两名助手扛起设备,飞奔向楚风云指出的那个位置。
那是一片堆满碎石和废弃设备的荒地,看上去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
探测仪开始工作。
滴——滴——滴——
有规律的电辅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台设备的显示屏。
五秒。
十秒。
十五秒。
助手的声音突然尖叫起来:“有信号!地下三米!有微弱的生命信号!”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现场所有人脑子一片空白。
王庆山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显示屏。
屏幕上,一个个微弱但清淅的光点,在黑暗的背景中闪铄着。
那是生命。
那是六十三条生命。
王庆山的眼框瞬间红了。
他转过身,看向楚风云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任何质疑,只剩下一种近乎崇拜的敬畏。
“楚书记……你……你是怎么……”
楚风云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声音冷静得可怕:“距离空气耗尽,还剩四十分钟。立刻组织挖掘,动用所有设备。”
楚建业猛地挥手:“所有人听令!按楚风云指示的位置,立刻开始救援!”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矿区彻底沸腾了。
特种救援队员们扛着设备冲向那片荒地,大型挖掘机轰鸣着开进现场,专家组围在楚风云身边,等待他的每一个指令。
矿工家属们哭成一团,但这次是喜极而泣。
记者们疯狂按下快门,所有镜头都对准了那个站在图纸前的男人。
陈宇跪在泥地里,双手撑着地面,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他抬起头,看向楚风云。
那个背影,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如同一尊神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