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来自地狱深渊的闷响,并不是先被耳朵听见,而是先被身体感知到。
那是一股从地心深处传导而来的震波,沿着冰冷的地面,顺着所有人的脚底,钻入骨髓,直冲天灵盖。
紧接着,沉闷到极致的巨响才轰然炸开,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一个密闭的铁罐里,然后被神明狠狠地敲了一锤。
大地在这声巨响中发出了痛苦到极点的呻吟,剧烈地、疯狂地颤斗起来。
所有人都在这天摇地动中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跟跄,东倒西歪,被恐惧扼住喉咙,连惊叫都变得支离破碎。
下一秒——
主巷道那个深渊般的入口,仿佛被一双来自地狱的巨手从内部向外瞬间撕裂。
一股夹杂着橘红色火焰、翻滚黑烟和无数碎石的恐怖气浪,如同挣脱了千年囚笼的洪荒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咆哮着冲天而起!
那火焰是如此刺眼,蛮横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半边天空都映照出一种末日般的诡异红色。
浓烟翻滚着,纠缠着,形成一朵狰狞的、不断向外膨胀的魔云,似乎要将整个矿区都吞噬殆尽。
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石被狂暴地抛向数百米的高空,又在重力的无情拉拽下,化作密集的死亡之雨,噼里啪啦地砸向四周,将停在远处的车辆砸出一个个凹坑,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
巷道入口处那些坚固的钢筋支撑结构,在超过千度的高温和无坚不摧的冲击波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到极致的金属断裂声。
它们像麻花一样扭曲,像朽木一样崩断,最终轰然垮塌。
曾经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生命信道,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个燃烧、塌陷、不断向内吞噬着光与声的巨大坟墓。
灼热的冲击波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硫磺与尘土气息,蛮横地扑面而来。
即使隔着五十米远,那股几乎要将皮肤点燃、将肺部灼穿的灼热感,依旧让所有人感到一阵源自本能的战栗。
现场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绝对的、令人发疯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毁天灭地的一幕彻底吓傻了。
空间里只剩下塌方处火焰贪婪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每一个人在耳边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的心跳。
一个刚才叫嚣得最凶,几乎要冲上去撕扯楚风云衣领的中年男人,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象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他的嘴唇剧烈哆嗦着,面如死灰,双眼圆睁,瞳孔里倒映着那片火海,却已经失去了焦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世界,崩塌了。
全体救援队的队员们,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刚刚还准备踏入的死亡之口。
那里,此刻正是一个沸腾的地狱。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气,从他们每个人的脚底,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攀爬,瞬间冻结了他们的思维。
冰凉的冷汗,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刹那间湿透了他们厚重的救援服,紧紧地贴在背脊上,又冷又黏。
他们中的许多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言语,却包含了太多内容:劫后馀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后怕,以及对某个人的、无法言说的敬畏。
如果不是楚书记……
如果他们早进去了哪怕三十秒……
他们不敢,也无法再想下去,因为那想像出来的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铁打的汉子精神崩溃。
陈宇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最细小的针尖。
他呆呆地看着那片燃烧、崩塌的废墟,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斗,如同筛糠。
那句他自己刚刚用尽全力吼出来的话,此刻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脑海中反复、无情地劈下——“你这才是谋杀!”
不。
我才是。
我才是那个险些亲手将八十多条生命推入火海的刽子手。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在愤怒和偏执驱使下的疯狂坚持。
他想起了自己那张因为“正义”而扭曲的脸。
他想起了自己险些就要带着整个救援队,带着那八十多条鲜活的、信任着他的生命,义无反顾地冲进那个死亡陷阱……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灵魂深处的寒意与后怕,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双腿的肌肉彻底松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屁股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
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吸入的却是混杂着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无法控制地疯狂打颤,咯咯作响。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惊恐的人群,落向那个男人。
这一刻,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着,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从那片恐怖的废墟,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孤零零站在空地中央的身影。
不解、愤怒、谴责、怨恨……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在二次爆炸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炸得灰飞烟灭,连一丝残渣都没有剩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沉重、几乎能将人压垮的东西。
是难以置信的敬畏。
甚至……是一种面对未知力量时,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怎么知道的?
他是神吗?还是魔鬼?
他到底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但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想那个如果。
如果真的冲进去了,那么现在躺在那片燃烧废墟里的,就不只是六十三个被困的矿工。
还有整整一个装备精良、意志坚定的专业救援队。
八十多条人命,将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一个刚才还在声嘶力竭咒骂楚风云“杀人犯”的矿工家属,此刻双膝一软,再也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冲击,直直地跪倒在地。
他浑身颤斗得如同风中最后一片落叶,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冷汗。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愤怒地抓向楚书记衣领的那只手,想起了那一句句淬毒般的恶毒咒骂。
悔恨与恐惧,象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内脏。
肠子,都悔青了。
楚风云缓缓垂下了自己一直抬着的手腕。
表盘上,那根纤细的秒针,依旧在冷漠地、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于它而言,不过是寻常的一秒。
他赌赢了。
用自己的前途和所有人的不理解,赌赢了八十多条命。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去看身后那些从愤怒转为惊恐、再转为敬畏的复杂目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仍在燃烧、仍在塌陷的废墟,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赌赢了又如何?
六十三条人命,还在下面。
他们还没有死。
绝对,不能死!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穿透人群,死死地钉在瘫坐在地上的陈宇身上,声音因为极度的嘶吼而沙哑得几乎碎裂。
“通知省里的专家组!立刻!问他们还有多久能到!”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失魂落魄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的巨大轰鸣声,从漆黑的夜空中传来,压过了火焰的爆裂声和人们的呼吸声。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一架重型直升机的探照灯,如同一把来自天国的、圣洁的利剑,刺破了厚重的云层与爆炸形成的魔云,将一道巨大的光柱,投射在这片如同地狱般的矿区之上。
那巨大的旋翼轰鸣声,仿佛是希望的心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