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妇女象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嘶吼着扑上来,头发散乱,一双眼睛被泪水和仇恨烧得通红。她的指甲不是抓,而是剜,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嵌入楚风云的脸。皮肉被撕开,尖锐的剧痛象一道闪电劈入大脑,三道灼热的血痕瞬间从额角延伸到下颌。
“还我儿子!”
那声音不是哭喊,是泣血的诅咒。
“杀人犯!”
人群被这股绝望点燃,瞬间化为失控的怒潮。更多的人涌上来,推搡、撕扯。一只粗糙的手抓住楚风云的衣领,狠狠向后一拽,扣子应声崩飞,衬衫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下面被撞得发青的皮肤。拳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一下,又一下,闷响如同敲在湿透的牛皮鼓上。
楚风云如一尊石象,站着不动。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痛楚都吞进腹中。他甚至能清淅地闻到人群中混杂着汗水、尘土和绝望的刺鼻气味。脸上的血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滴在脚下干燥的土地上,迅速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丑陋的花。
“都住手!”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孙为民带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冲了进来,黑色的防暴盾牌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壁垒,瞬间将楚风云护在内核。特警们训练有素,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他们用盾牌强硬地推开人群,盾牌与盾牌严丝合缝地咬合,转眼间便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阵。
孙为民象一尊铁塔,挡在楚风云身前,鹰隼般的眼神冷酷地扫过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飞快地回头看了楚风云一眼,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同情,只有一种钢铁般的服从——书记的命令,就是天条。
坚固的人墙隔开了愤怒的肢体,却隔不开怨毒的声音。
“畜生!”
“你不得好死!”
“我儿子才二十三岁啊!你让他死在下面!你这个刽子手!”
咒骂声化作无数无形的利刃,穿透盾牌的缝隙,从四面八方刺向楚风云。
更远处,几个嗅觉敏锐的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挤开人群,将镜头死死对准圆阵的中心。闪光灯在昏暗的天色下疯狂爆闪,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尖锐而密集,象在为这场对峙急促地伴奏。他们拍下了他脸上的血痕,拍下了他被撕破的衣衫,拍下了他被特警重重保护、与悲痛的群众尖锐对峙的每一个瞬间。
明天的新闻标题已经在他脑中轰鸣作响——
《冷血书记阻挠救援,与家属爆发激烈冲突》
《黄金七十二小时,县委书记为何下令停止救援?》
楚风云缓缓垂下眼睛,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清淅的痛感让他能在这片快要将他吞噬的喧嚣中勉强保持清醒。他看着那些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的面孔,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捏碎他的心脏。他无法解释,只能拖时间。
他只能承受。
“书记!”
陈宇象一头发疯的公牛,撞开人群,冲到特警的盾牌前。他的眼睛红得象要滴出血,声音里带着彻底崩溃的哭腔。
“算我求你了!”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防暴盾牌上,用尽全身力气前倾,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撞开这道绝望的壁垒。他不是在请求,他是在哀求。
“让我们进去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就一丝!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下面啊!”
楚风云抬起头,隔着盾牌的缝隙,看着陈宇。
陈宇的脸上混杂着汗水、泪水和泥土,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汹涌的悲痛与不解。他是真的急了,真的痛了。
“不行。”
楚风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象两块极地的寒冰撞击在一起。
陈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象是被这一句话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
楚风云没有回答。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现场的干部和警察。那些曾经敬畏、服从的目光,此刻写满了不解、质疑,甚至隐隐的谴责。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安监局长脸色铁青,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就连赵立新,那个一直坚定支持他的常务副县长,此刻也紧锁眉头,眼神复杂得象一团乱麻。
在这一刻,楚风云从未如此孤立无援。他站在人群中央,却仿佛身处一座孤岛。
他伸手,从孙为民腰间猛地拔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电流声刺啦一响,他的声音通过现场所有人的对讲机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嘈杂的矿区,清淅而冷硬。
“我是楚风云。”
“我的话就是命令。”
“所有人员,后撤三百米!”
“维持秩序,保护群众安全!”
他停顿了一秒,那短暂的寂静让空气都为之凝固。随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谁敢违抗,就地免职!”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记千钧重锤,狠狠砸在现场每一个干部的天灵盖上。
所有人的身体都僵住了。
就地免职。
这四个字里蕴含的雷霆之威,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瞬间终结,意味着前半生的努力化为乌有,意味着仕途的断崖式坠落。
书记不是在威胁,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要用自己的乌纱帽,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来为这个疯狂的命令背书。
赵立新死死咬住后槽牙,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还在尤豫的干部们挥手低吼。
“听书记的!执行命令!后撤!”
干部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挣扎,最终化为服从。他们开始组织警力,半推半劝地将人群向后方驱离。家属们哭喊着、挣扎着不肯走,最后被警察强行架着骼膊向后拖去。
楚风云独自站在那片被清空的地带,看着手腕上的表。
秒针在表盘上无声地跳动,每一下,都象是在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炸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现场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焦灼、压抑,充满了火药味。
家属们被强行拦在三百米外,哭喊声汇成一片悲鸣的海洋,撕心裂肺。记者们高高举着摄象机,镜头一动不动,等待着记录下那个孤零零站在矿井入口前的身影,究竟会迎来审判,还是……别的什么。
陈宇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痛苦地抱着头。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那个在常委会上说“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的书记,那个在他心中已经近乎完美的领导,为什么今天会变成一个冷酷到不近人情的暴君。
楚风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铃声尖锐刺耳。
是周小川。
“书记,省厅的救援专家组已经登上直升机十分钟后二十分钟后到达。”
楚风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告诉他们,快。”
他挂断电话,目光再次死死锁住手表。
秒针跳动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被放大了千百倍,嗒,嗒,嗒,象一个正在倒计时的引信。
三分钟。
两分钟。
一分钟。
楚风云的手指死死扣在对讲机冰冷的外壳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他在等。
突然,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很轻,轻得象大地深处的一声叹息,几乎无法察觉。
但楚风云感觉到了,那股震动从他的脚底,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死死地盯住前方那个黑漆漆的矿井入口。
下一秒——
轰——!
一声来自地狱深渊的闷响,沉重、磅礴,仿佛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巨兽终于挣脱了枷锁,在深渊中发出毁灭的咆哮。
矿井入口猛地喷出一股夹杂着浓烟、灰尘和碎石的黑色气浪,如同一条挣扎着要吞噬天地的巨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脚下的地面随之剧烈震动,所有人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中站立不稳,东倒西歪,惊叫声四起。
二次矿难。
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