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的夜晚被无数灯火点亮,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
周小川房间的灯,是这张网上最孤独的一个光点。
面前的白纸上,画着一个钟表。从早上六点十五分起床,到晚上十点半熄灯,张伟的一天被精确地分割成二十几个部分。
去同一家早餐铺吃一碗不加辣的素面。
步行二十五分钟到单位,从不迟到。
中午在食堂用餐,永远是二号窗口的套餐。
下午六点下班,步行回家。
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社交,没有饭局。
一天时间过去,周小川得到了一张白卷。这个叫张伟的男人,象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生活里没有任何可供利用的缝隙。
他甚至拜托孙大海通过公安系统的朋友查过,名牌大学毕业,32岁,考上公务员后一直在财政厅,起初有领导欣赏他,把他提了科长,领导走后,一直没动。没有任何不良记录,银行账户干净得象刚出厂的白纸。除了这件事外,他的职业操守非常好,业务能力也很强,在财政局的科长岗位上不拿不该拿的钱,房子也是老房子,因为老婆生病,没什么积蓄。
无懈可击。
周小川把笔丢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来。楚风云让他找钥匙,他却只找到了一面光滑的、连钥匙孔都没有的墙。
他拿起那份打印出来的张伟个人文档,准备做最后的整理归档。视线扫过“家庭住址”一栏。
江州市,纺织路三巷,21号楼,302室。
纺织路三巷。
这个地名,象一颗小石子投入周小川几近停滞的脑海。他前几天整理江州市治安报告时,对这个地名有印象。那是老城区的一个缩影,厂区改制后留下的家属院,外来人口多,物业废弛,是全市入室盗窃案的高发区之一。
一个把“规矩”刻在骨头里的人,会住在一个最没有规矩的地方?
周小川猛地坐直身体。
这个矛盾,就是钥匙孔。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周小川已经站在了纺织路三巷的入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发酵的酸味。老旧的居民楼墙皮剥落,电线像蛛网一样胡乱缠绕在空中。墙角,一张褪色的警方提示贴在那里,上面的“盗窃”两个字被划得面目全非。
他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看着21号楼的单元门。
六点半,一个穿着旧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热水瓶走出来,是张伟。他没有去巷口的早餐铺,而是走向公共水房。周小川跟了过去。
几个正在打水的老人围着张伟,七嘴八舌。
“小张,我家那锁又被撬了,幸好你上次帮我加固了一下,贼没进来。”
“是啊,三楼老李头家就没那么幸运了,昨天夜里窗户被撬了,准备看病的钱都没了。”
张伟拧着眉,接过一个老太太的暖水瓶,帮她打满了水。“王阿姨,跟你说了多少次,晚上睡觉要把窗户里面的插销也插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些什么。他的脸上没有单位里的那种刻板,只有一种邻里街坊间的熟稔和无奈。
周小川没有再跟下去。他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
他在脑海中构建出那个画面:张伟白天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用最严苛的条款审阅着一份份文档,将几千万的资金卡住;晚上,他回到这个连基本安全都无法保障的家里,听着邻居们对小偷的抱怨。
他不是不需要梯子。
他只是站在一栋着火的楼里,以为自己唯一的职责是守好楼里的保险柜,却忘了自己和家人,也在这栋楼里。
回到酒店,楚风云正在看一份晨报。
周小川将自己的发现和分析一五一十地汇报出来。他没有只说事实,而是加之了自己的判断。
“书记,我认为,张伟的‘油盐不进’,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一种错误的自我保护。他以为只要死守规矩,就能在体制内安全地活下去。那个让他卡住资金的招呼,他不敢不听。但天网工程,恰恰是他这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楚风云放下报纸,没有说话。
他起身,走到周小川面前,拿过他手中那份画着草图的社区地图。
周小川在上面标注了张伟家、被盗的李老头家,还有那个公共水房。
楚风云的手指,在那几个红圈上缓缓划过。
“很好。”
他转身,将桌上那几份已经修改得尽善尽美的项目可行性报告、财政预算说明,全部推到一旁。
“现在,忘了这些东西。”
他看着周小川,下达了新的指令。
“联系孙大海,动用一切关系,我要江州市公安局城区分局,纺织路三巷所属派出所,近半年来所有入室盗窃案的报警记录。要详细记录,时间、地点、损失金额、受害人姓名。今天下午就要。”
下午四点,江州市财政局,预算科办公室。
门没有关。张伟一笔一划地在批阅文档。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楚风云在门口站定,轻轻敲了敲门框。
张伟抬起头,看到楚风云,又看到他身后的周小川,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他扶了扶眼镜,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让他们进去。
“张科长,眈误你五分钟。”
楚风云走了进去,周小川跟在后面,将门带上。
张伟放下了笔,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楚书记,关于金水县的资金问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文档不合规,手续不齐全,还需要补充材料。”
楚风云没有接话。他拉开周小川递过来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文档。
不是项目报告。
是一份份手写的报警记录复印件。
楚风云将第一页拍在张伟的桌上。
“张科长不看金水县的文档,那我们看看江州的文档。”
张伟的视线落在那份文档上。
“三个月前,纺织路三巷18号楼,住户刘爱萍,晚间被撬窗入室,损失现金三百二十元,一部旧手机。”
楚风云的声音很平,不带任何情绪。
张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楚风云将第二份文档盖在第一份上。
“两个月前,纺织路三巷25号楼,住户赵卫国,残疾退伍军人,家中被盗,准备用来买药的八百元抚恤金被偷。”
张伟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开始泛白。
“一个月前,纺-织-路-三-巷……”楚风云一字一顿,将第三份文档压了上去,“21号楼,就是您住的那栋楼,四楼的退休教师吴老师家,大白天被撬门,女儿给买的电视机被搬走了。”
楚风云抬起头,直视着张伟。
“昨天夜里,三楼的李建军老人家里进了贼。你是知道的。”
张伟的呼吸变得粗重,他下意识地想去端水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
“张科长,这些邻居,你都认识。”楚风云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们每被偷一次,你们财政局的办事流程就严谨一分。他们每丢一分钱,我们金水县要走的程序就多一步。天网工程的两千万,在市财政局的帐上睡大觉。而偷走李老头救命钱的那个贼,可能正在某个网吧里逍遥。”
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沿。
“你守的规矩,到底是在保护国家财产,还是在保护那个让你‘暂缓’的人的乌纱帽?你每天晚上回到家,听着邻居们的抱怨,看着墙上那些抓小偷的标语,你手里的这支笔,还能拿得稳吗?”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张伟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摘下眼镜,用力地揉着眉心。那副刻板的面具,正在一片片碎裂。
周小川站在一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楚风云不是在给张伟递梯子,他是在抽掉张伟脚下那块名为“规矩”的立足之地,让他直面自己内心的深渊。
楚风云直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最后一份文档,轻轻放在那沓报警记录之上。
是金水县那份申请拨款的原始文档。
“这是省公安厅的放在金水县进一步的试点项目,如果金水都不能全面推开,你让全市怎么推广?金水有了经验就能在全市推广,也能让纺织路三巷的夜晚,多一千双不会眨眼的眼睛。让你,让王阿姨,让李老头,能睡个安稳觉。”
他把一支笔,放在文档旁边。
“签字还是不签,你不是为我楚风云决定,是为你自己,为你那些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的邻居决定。至于那个给你打招呼的人,”楚风云的语气变得平淡,“他的麻烦,我来解决。”
张伟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楚风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枯坐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拿起那份文档,翻到签字页,拿起自己的笔,却悬在空中,不住地颤斗。
周小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伟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的笔。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印章,打开印泥盒,重重地蘸了蘸。
他没有在科长意见栏签字。
他直接在那份文档的右下角,找到了“同意拨付”的方框,对准,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砸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象是一颗钉子,钉穿了这间办公室里所有的尤豫和挣扎。
一个老婆重病,需不断花钱,还能保持清廉的干部,值得培养。
楚风云心里暗暗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