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那份新报告……我们第一天就可以给他。”
楚风云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上。
“为什么要等五天?为什么要让他用那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周小川没有把“羞辱”两个字说出口,但车内压抑的空气替他说了。
“孙大海刚才打电话,县里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说您在省城求告无门,连一个副主任的办公室都进不去。这……这对您的威信是很大的打击。”
周小川的胸口起伏着,他替楚风云感到不值。那种感觉,就象是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宝物被人丢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
楚风云终于收回视线,转过头。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小川,你觉得王志强这个人,能力怎么样?”
周小川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业务能力很强,不然也写不出那篇关于循环经济的文章。就是……官僚气太重,太爱面子。”
“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爱面子的实权厅级干部。他亲手否决了我们的项目,现在又不得不亲手批准一个本质上差不多的东西。”楚风云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周小川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会觉得难堪,会想尽办法推诿,会痛恨那个逼着自己出尔反尔的人。
“如果我第一天就把新报告给他,他会感激我吗?”楚风云继续发问。
周小川沉默了。他不会。他只会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台阶,是金水县求他办事的“诚意”。他会迅速翻过这一页,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功劳,甚至可能觉得楚风云这个年轻人有点小聪明,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不会感激,只会戒备。他会想,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会把我们的项目当成一个普通的、需要他‘高抬贵手’的申请。”
楚风云身体向后靠,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座椅里。
“所以我让他得罪我。一次,两次,三次。我让他把‘按规矩办事’的戏唱足,让他把‘铁面无私’的牌坊立高。我让他每一次拒绝我,都在自己的心里加一把锁。我让他把所有人都请来看他如何把我堵在门外,让他自己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他其实清楚以前那份方案是没问题的,是李……是上面领导打了招呼故意打借口卡住的。现在上面领导已经退却了,他的投名状打到了棉花上,如果我们向省委报告,他有什么下场。”
车厢内,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风声。周小川的呼吸几乎停滞。
“当他把自己捧到那个‘绝对正确’的高台上,进退不得的时候,他心里怕不怕?”楚风云的声音很轻,却象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周小川的认知内核。“他怕。他怕我拿着旧方案鱼死网破,怕他亲手埋下的雷炸了自己。他得罪我越狠,这恐惧就越深。”
“恐惧,就是我投下去的本金。”
“这个时候,我再把那份新报告递给他。那不是一份报告,也不是一个台阶。”楚风云停顿了一下,“那是能把他从恐惧的深渊里捞出来的救命稻草,是能让他从那个摇摇欲坠的高台上安然落地,甚至还能再往上飞一截的云梯。”
“他拿到报告那一刻,心里只有两个字:得救了。随之而来的,就不是戒备,而是远超于感激的……亏欠。”
周小川感觉大脑嗡嗡作响。那些天他所承受的所有屈辱、挫败和煎熬,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它们不再是失败的标记,而是楚风云投喂给王志强的筹码,是这笔政治投资中必须支付的成本。
“县里那些风言风语,伤不了我的根本。但一个省发改委副主任的亏欠,却是我们金水县未来几年在省里一张硬牌。这笔买卖,你说亏不亏?”
周小川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楚风云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近乎敬畏的寒意。这不是权谋,这是对人性最精准的解剖和操控。
楚风云没有再看他,话题毫无征兆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王志强这种人,是典型的技术官僚。他有自己的学术骄傲和政治抱负。所以,给他一个理论的制高点,他自己就会爬上去。但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
他拿起手机,调出一份文档,递给周小川。
“天网工程的两千万的专项资金,省财政厅已经批了,但在市财政局被卡住了,和我们新能源项目是同一时间出的问题。”
周小川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份江州市财政局的文档流转记录。最后的节点,停在一个人的名字上:预算科,张伟。后面跟着两个字:暂缓。
“张伟?”周小川皱起眉头,“一个科长?”
一个县委书记亲自跑省里要项目,面对的是正厅级的王志强。而一个关系到全县治安的重大项目资金,却被一个科长卡住了。这听起来有些荒谬。
“这个人,油盐不进,不收礼,不赴宴,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社交。所有的文档到他手里,都会被用最严苛的条例过一遍筛子。但凡有一点遐疵,立刻打回。我们县财政局的人去了七八次,连一杯水都没喝上。”
楚风云收回手机。
“对付王志强,我们要给他一座梯子,让他自己风风光光地走下来,甚至爬得更高。”
“但对付张伟这种人,”楚风云的指节在车窗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不需要梯子,他甚至不想动。他就是一个把自己锁在规矩里的保险柜。对付他,我们得找到那把能打开他心门锁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本来打电话给楚建业分分钟搞定的事,但是楚风云不能什么时候都去麻烦他。
他始终记得自己说过,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家族,一个世家。他要朝着这个方向奋斗,争取更多的优秀官员到自己身边,自成一方势力。
周小川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刚刚才爬出一座高山,眼前又出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
“开车,去江州市财政局。”楚风云对司机下了命令。
车子在下一个路口转向,朝着市中心另一片宏伟的建筑群驶去。
楚风云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小川,”他象是自言自语,“给你一天时间。我要知道这个张伟,除了工作之外,还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任何事,哪怕是他每天早上固定去哪家店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