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动静,让包厢里眩耀的空气瞬间凝滞。
王兵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冲着门口的方向怒吼:“干什么吃的!毛手毛脚的!还想不想干了?”
赵宏发被打断了吹嘘,满脸的不悦,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在楚风云面前维持自己“宽宏大度”的形象。他肥硕的手掌不耐烦地摆了摆。“算了算了,一个服务员,别因为这点小事,扫了咱们楚县长的兴致。”
门外,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服务员被另一个同事连拖带拽地拉走了,碎裂的瓷片和果肉很快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包厢里再次恢复了平静,一种诡异的平静。
赵宏发呷了一口酒,看到楚风云那副“惊魂未定”又带着“强烈好奇”的样子,彻底被满足感冲昏了头脑。他认为,刚才那一声响,反而成了自己讲述这个故事的最佳背景音,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
他压低了本就刻意压低的嗓音,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阴森的得意。
“……那小子当时还有气,哼哼唧唧的,跟个破风箱一样。”
“我手下那两个小子,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两个靠得住的伙计,平时吹牛一个比一个响,真到那时候,腿肚子都转筋了,拿着铁锹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就是不敢下手。”
赵宏发嘿嘿一笑,那笑声在封闭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最后,还是我。”
他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长痛不如短痛嘛。”
他停下来,举起酒杯,对着楚风云和马向阳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象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的壮举干杯。
“我拿过铁锹,告诉他们,什么叫‘斩草除根’,什么叫‘一步到位’!”
“一铁锹下去,世界就清静了。”
“嘶……”王兵恰到好处地倒吸一口凉气,满是“敬佩”地竖起了大拇指。
赵宏发放下酒杯,拿起筷子,象是谈论一桩无关紧要的生意,继续眩耀着他那魔鬼般的“智慧”。
“你们看,这笔帐其实很好算。”
“死一个人,顶多就是个失踪人口,过几年文档一销,谁还记得?我这厂子,一分钱损失没有,还能继续给县里纳税,养活几百号工人。”
“可要是救他一个人呢?他那两条腿废了,下半辈子就是个无底洞。各种赔偿、检查、停工整顿……我这厂子,非得倒闭不可。几百号工人立马就得失业回家,到时候,又得给县里添多少麻烦?”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了马向阳,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竟然无耻地将自己的滔天罪行,和马向阳最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联系了起来。
“马书记,您说,我这么做,是不是也算是为了咱们金水县的‘稳定大局’,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啊?”
马向阳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就那么停滞住了。
他虽然一直纵容赵宏发,甚至把他当成自己的钱袋子,但也万万没想到,赵宏发竟然敢当着一个新来的县长的面,把这种骇人听闻的杀人命案亲口说出来,还说得如此绘声绘色,沾沾自喜!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呵斥,想让他闭嘴。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能。
现在还不能和赵宏发闹翻。为了这点“陈年旧事”,不值得。
最终,他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用这个动作掩饰了自己一瞬间的不自然。
沉默,就是默许。
王兵作为赵宏发的“保护伞”,对此事显然早有耳闻,此刻更是心领神会,立刻举起酒杯,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
“赵总,高!实在是高啊!稳定大局,说得太对了!来来来,兄弟我必须敬你一杯!这脑子,这魄力,服了!”
两人酒杯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股难以遏制的血气直冲楚风云的头顶,愤怒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就是他!
就是眼前这个满嘴喷着酒气,眩耀着自己杀人行径的恶魔!
就是他,在前世,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后山的泥土里!
可他的脸上,却必须挤出更加“震惊”与“佩服”的神态。
他甚至跟着王兵的话,结结巴巴地附和了一句:“赵总……赵总这魄力,一般人……真学不来。”
垂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尖锐的刺痛,是唯一能让他在这滔天怒火中,保持绝对清醒的良药。
成了!
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赵宏发的亲口供述,那灭绝人性的杀人细节,他那套扭曲的“稳定大局”论。
王兵的知情、吹捧与附和。
甚至还有……马向阳那致命的沉默与默许!
这支小小的钢笔,此刻不再是简单的录音设备。
它是一柄利剑!
一柄足以将眼前这几个盘踞在金水县上空的毒瘤,全部斩落,送进地狱的审判之剑!
楚风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需要一个空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站起身,带着一丝歉意开口:“不好意思,马书记,各位领导,我去一下洗手间。”
没人觉得异常。
楚风云推门走出包厢,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走廊拐角,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女服务员。
她正被一个象是领班的女人低声训斥着,脸色煞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楚风云径直走了过去。
那个领班看到楚风云出来,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位领导,您有什么需要?”
楚风云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到那个年轻服务员面前,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
“你刚才,什么都听到了,对吗?”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怕。”楚风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你的员工编号和名字告诉我。相信我,很快,就会有人来保护你。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我来保证。”
女孩的眼中充满了恐惧、挣扎和尤豫。
但最终,她看着楚风云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还是用蚊子般的声音,颤斗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楚风云得到了他想要的。
一个人证。一个可以和录音形成完美证据链的人证!
他回到包厢时,酒局的气氛已经不如刚才热烈,显然,赵宏发那段故事的冲击力太大,连马向阳都有些意兴阑姗。
酒局,也接近了尾声。
楚风云主动端起了满满一杯白酒,站了起来。
“马书记,王局,赵总。”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
“今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楚风云,算是开了眼界,也真正受教了!”
“这杯酒,我干了,算是谢谢各位前辈的‘指点’!”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发出一声清脆的“砰”响。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有寒霜正在悄然凝结。
这顿饭,最终算是不欢而散。
赵宏发和王兵勾肩搭背地走了,他们都喝多了,只当是已经用雷霆手段,彻底镇住了这个年轻的县长。
马向阳则心事重重地上了自己的车,他总觉得今晚的楚风云有些不对劲,尤其是最后那杯酒,喝得太干脆,太决绝。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楚风云回到县政府招待所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将房门死死反锁。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支小小的钢笔。
它躺在掌心,冰凉,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插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低,再次确认里面的内容。
赵宏发那令人发指的自白,王兵无耻的吹捧,马向阳那等同于默认的沉默……每一个音节,都象是一根根钉子,将他们的罪行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确认无误。
楚风云拔下耳机,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他重生以来,一直没有动用过的号码上。
一个来自京城的,军方加密号码。
电话拨出,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
“小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亮干练,带着一丝关切的女声。
是林雪。
楚风云闭上眼,将所有的波澜都压回心底深处,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
他只说了一句话。
“姐,我可能需要姐夫帮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