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接过摄象机,主动开口,嗓子里带着一种被挫败后的沙哑。
“马书记,王局长,赵总。”
他一字一顿,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今天这件事,确实是我鲁莽了,考虑问题太片面,方法也过于激进。”
他举了举手里的摄象机,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我向各位保证,下不为例。也请各位看在我毕竟是一心为公,想为金水县做点事的份上,不要外传。这要是传出去,影响确实不好。”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
每一个字,都象是在承认自己的幼稚和失败。
他不仅认了错,还主动请求对方为自己“遮丑”。
这姿态,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马向阳等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们需要楚风云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自己“行为不当”,并且承诺“不再追究”。
这不仅仅是保住了宏发化工的眼前利益,更是在金水县的政治生态里,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权力绞杀。
一个满怀壮志、背景深厚的年轻县长,在上任不久就被县委书记联合本地势力当众“教育”,被迫低头。
这个消息一旦通过在场这些人的嘴传出去,楚风云在金水县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以后谁还会听他的?谁还敢跟他走?
马向阳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脸上的和蔼不再是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舒畅。
王兵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他看着楚风云,那是一种看手下败将的审视。
而赵宏发,他彻底胆壮了。
刚才还只是轻篾和嘲弄,现在,他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嚣张。
他嘿嘿一笑,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纸带捆好的现金。
“啪!”
赵宏发把那沓钱重重地拍在了派出所的办公桌上,发出的闷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李卫国更是吓得一个哆嗦。
“楚县长为了我们金水镇的发展,为了我们金水县的环保事业,真是宵衣旰食,连私人休息时间都用来搞调研,我赵某人佩服!打心底里佩服!”
赵宏发的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夸张。
“这点钱,不成敬意!就当我个人的一点心意,算是给楚县长和今天辛苦的兄弟们,喝茶的辛苦费!”
侮辱。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侮辱!
他这话,等于直接把楚风云这个堂堂的县长,当成了一个可以被金钱打发、甚至收买的街头混混。
更是把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定性为了一场要钱的闹剧。
屋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比刚才更加压抑。
派出所所长的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这是什么?这是在用钱,一下一下地抽打楚风云的脸!
王兵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地凑上前来,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
“是啊是啊,赵总也是一片心意嘛!”他打着哈哈,“楚县长,您就收下吧。大家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朋友了嘛!”
一个递刀,一个补刀。
配合得天衣无缝。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到楚风云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场终极羞辱。
是暴怒掀桌,还是继续忍耐?
楚风云定定地看着桌上那沓崭新的人民币。
那红色的纸张,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象一个世纪。
他的脸上清淅地闪过一丝挣扎,一丝血气上涌的薄红,还有一丝被现实压垮的屈辱。
这些细微的变化,全被马向阳敏锐地捕捉到了。
年轻人,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马向阳适时地开口,用一种“为你着想”的温和态度劝慰道:“风云同志,既然是宏发同志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嘛。大家都是为了金水县的发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他这话,看似是在劝解,实则是最后的施压。
——我已经为你搭好了台阶,你要是再不下来,就是不识抬举。
有了县委书记的“金口玉言”,楚风云最后的“挣扎”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做出这个决定。
“好…既然是赵总的一片心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万般的无奈与不甘。
说完,他甚至没有亲手去碰那沓钱,而是转向旁边已经看傻了的派出所所长。
“张所长,这笔钱你先代为收好。回头,我会按照程序,上交组织处理。”
这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既是给自己保留了最后一点程序上的体面,也彻底断了马向阳等人怀疑他假意迎合的可能。
毕竟,连钱都“收”了,还能怎么样呢?
“好好好!”派出所所长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沓钱收了起来,感觉那钱烫手得很。
看到楚风云彻底“屈服”,赵宏发得意忘形,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他大手一挥,当场提议。
“各位领导,今天这事儿总算是圆满解决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已经在县里最好的云顶酒店订好了包厢,还请马书记、楚县长、王局长务必赏光!我们喝一杯‘和解酒’,一笑泯恩仇!”
他的兴奋,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今晚,他要在酒桌上,好好“敬”这位年轻的县长几杯,让他明白明白,在金水县这片地界,到底谁说了算。
马向阳故作姿态地摆了摆手:“宏发同志,你太客气了嘛!都是自己人,不用搞得这么铺张。”
嘴上虽然推辞,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表明了态度。
他转过身,亲热地再次拍了拍楚风云的肩膀。
“风云啊,一起去吧。把误会彻底在酒桌上说开,以后大家还要在一起共事,不能有隔阂嘛。”
他想借着酒桌上的气氛,彻底把楚风云这个不稳定的因素,纳入自己的掌控体系。
让他知道,顺从,才有好果子吃。
楚风云的身体似乎因为他的触碰而微微一僵。
他“尤豫”了片刻,似乎还在权衡,还在不情愿。
最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含笑的马向阳,又看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王兵和赵宏发,终于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既然马书记发话了,我一定奉陪。”
这副“窝囊”到家的样子,让马向阳和王兵心中充满了鄙夷。
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
一点手段,一点压力,就把他那点可怜的锐气和理想,打磨得干干净净。
他们几乎可以预见,今晚的酒局,将是他们彻底收服这个年轻人的庆功宴。
从此以后,金水县,还是他们说了算。
“走走走!出发!”
赵宏发兴高采烈地招呼着,第一个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迫不及待地要去准备他的庆功酒。
王兵紧随其后,与赵宏发勾肩搭背,低声谈笑着什么。
马向阳走在中间,步履稳健,一副大局在握的从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派出所,准备分头上车,前往酒店。
楚风云走在最后面。
李卫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几次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满脸的担忧和颓丧。
楚风云低着头,步伐有些沉重,似乎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而感到屈辱和懊恼。
没有人注意到。
他那只自然垂下、并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手指正轻轻地摩挲着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
那是另一支外形酷似钢笔的微型录音笔。
随着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他的拇指在口袋的遮掩下,悄无声息地按下了上面的开关。
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口袋的暗影里闪铄了一下,随即熄灭。
他知道,大戏的第二幕,现在才刚刚开场。
酒桌上的人,往往最容易吐露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