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傍晚,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邻居脸色苍白地探进头来。
“他们。。。他们走了,你们。。。你们快回家看看吧。”
林阿四僵硬地点点头,拖着早已麻木的弟弟妹妹,回到了自家店铺的后院。
后院一片狼借,老父亲,母亲,哥哥。。。倒在了血泊里,货架上、柜子里,原本叠放整齐的各色布料被洗劫一空。
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也全都不见了。
林阿四双腿一软,跪在了满地狼借和亲人的血泊之中。
弟弟妹妹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小小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斗起来。
邻居悄悄跟了过来,他看着跪在血泊里的林阿四,又看看那两个吓傻了的孩子,深深叹了口气。
邻居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林阿四僵硬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
“阿四。。。节哀吧。这地方。。。你们不能再待了。”
邻居尤豫了一下,象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他摸索着自己打了补丁的衣襟内袋,掏出一小卷皱巴巴的纸币。
他抽出了几张,塞进林阿四的手里,
“拿着,路上用。赶紧走,去乡下,或者。。。或者往南边去。”
邻居把剩下的钱小心地揣回怀里,不敢再看他们,匆匆转身走了。
林阿四握着那几张微薄的纸币,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麻木,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起父亲让自己藏着的值钱细软。
林阿四跌跌撞撞冲到后院的房间,来到那个藏细软的衣柜。
可是天杀的,衣柜已经被推倒在地,散架成一团。
林阿四发疯似的在破碎的木板和衣物中翻找,却一无所获。
“完了,全完了。”
林阿四瘫坐在地上,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弟弟妹妹围过来,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从店铺前门扫了进来,
“谁在那儿?!出来!”一个粗暴的、带着醉意的印尼语吼声响起。
林阿四的哭声瞬间噎住,他猛地扑过去,一手一个,死死捂住了弟弟妹妹的嘴,将他们紧紧搂在怀里,三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手电筒的光在院子里晃来晃去,那巡逻的士兵似乎没发现什么,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又在现场搜刮了一番,然后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不能再留了,一刻也不能。
林阿四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拉起弟弟妹妹冰凉的小手,低声道,
“走,我们走。”
天快亮时,林阿四三人才跌跌撞撞地来到城郊的一个村子。
林阿四知道,老父亲的堂兄弟一家就住在这里,虽然来往不多,但终究是亲戚,是此刻唯一的指望。
可当林阿四三人找到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房子被烧得只剩下几根发黑的木梁,院子里一片死寂,鸡鸭、农具、甚至门板都不见了踪影,只有燃尽的灰烬。
堂叔一家,不知所踪。
林阿四和弟弟妹妹站在废墟前,彻底傻眼了。
弟弟扯了扯林阿四的衣角,小声问道,
“阿哥,三叔呢?”
林阿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不敢去问村里打听,当地人或许有好人,但是林阿四知道坏人更多。
林阿四猛地打了个寒颤,拉起弟弟妹妹,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在小跑。
“阿哥,我们去哪儿?”妹妹带着哭腔问道。
此时林阿四脑子里只有一个地名,巨港,他知道那是荷兰人划出来的华人聚集地,这是眼下似乎唯一能有一线生机的地方。
“去南边。”林阿四声音苦涩,“去巨港。”
林阿四不知道巨港有多远,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甚至不知道到了那里又会怎样。
但他知道,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三个小小的身影,带着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茫然与恐惧,踉跟跄跄地离开村庄,沿着向南的土路一路狂奔而去。
向南的路上,林阿四遇到了很多逃难的华人家庭。
有象他们一样只剩下孩子的,有搀扶着老人的,有推着破车装载着可怜家当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疲惫和深深的绝望。
林阿四紧紧拉着弟弟妹妹,不敢松手。
他们没有吃的,就学着别人挖路边的野菜根,喝浑浊的溪水。
晚上,蜷缩在路边的树下或废弃的窝棚里,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啜泣和叹息。
几天后,突然有人高喊道,
“到了,前面就是巨港!”
然而,巨港并没有带来希望,这里似乎比路上更加混乱。
河岸边、空地上、街道两旁,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临时窝棚和茫然无措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臭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气息。
到处是哭声,找不到家人孩子的哭声,妇人失去孩子的哀嚎,老人无家可归的悲叹,伤者痛苦的呻吟。
许多人目光呆滞地坐着,望着浑浊的河水或阴沉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荷兰政府的旗帜还在一些建筑上飘扬,但军警的身影稀疏,他们对这片华人难民的海洋显得漠不关心。
偶尔有穿着体面些的华人志愿者或小团体在分发稀粥,但面对潮水般涌来的难民,那点援助杯水车薪。
林阿三拉着弟弟妹妹,站在巨港边缘的泥泞空地上,看着眼前这片充斥着哭泣与绝望的避难所。
妹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怯生生地问道,
“阿哥,我们。。。到了吗?”
林阿四看着眼前这片比家乡废墟更令人窒息的景象,喉咙发紧,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弟弟妹妹的手,仿佛那是仅剩的、还能感受到的温度。
林阿四带着弟弟妹妹,在空地边缘,用捡来的破木板、树枝和几块肮脏的布条,勉强搭起了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蜷进三个人的窝棚。
这就是他们新的“家”。
市面上的印尼纸币几乎已成废纸,林阿四怀里那几张邻居硬塞的零钱根本救用不出去。
还好,一些尚有馀力的华商联合起来,在难民营边缘支起了几口大锅,每日向逃难至此的同胞施粥。
尽管每人每天只有一顿,米粒也少的可怜,但那碗冒着热气、飘着些许米香的稀汤,却成了无数像林阿四一家这样的难民,在绝望中挣扎活下去的唯一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