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江苏。
这一年里,江苏可谓是灾害不断,接连遭受了旱灾、涝灾、蝗灾、冰雹等多种自然灾害的侵袭。
当然还有人祸。
灾民数量庞大,约有420馀万人挣扎在死亡在线。
至于救灾?国民政府现在正忙着争抢地盘,接收敌伪资产,哪有心思管这些受灾民众。
江苏某沿海地带,潮水般的灾民,被驱赶到苏北这片寒冷的荒滩。
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们身上只有破烂的单衣,在寒风里抖得停不下来。
很多人光着脚,冻得发紫的脚踩在结了霜的地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血印子。
孩子紧紧缩在妈妈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老总,这是带我们去哪啊?”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不是说了吗?”保安团士兵的有些不耐烦,用枪托杵了杵地面,“给你们找条活路!”
老汉浑浊的眼睛望了望前方,只有一眼看不到头的灰褐色滩涂地,再远就是冰冷汹涌的海水。
“活路。。。”老汉低声重复了一遍,嘴唇哆嗦着,“这滩上。。。哪有什么活路。。。”
旁边的女人抱着孩子,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总,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保安团士兵别开脸,硬着口气,“上头没拨粮!都等着!”
这时一个穿着厚棉袄、戴着皮帽子的军官从旁边的土坡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个硬壳本子,嘴里叼着半截香烟。
他看也没看那哭泣的女人和茫然的老汉,径直走到人群外围,眯起眼睛,开始清点人数。
手指隔空点着,嘴唇无声地翕动。
“。。。一千九百九十八,一千九百九十九。。。”
他的目光扫过最后几个挤在一起、几乎冻僵的身影。
“两千!”
军官啪地合上本子,脸上瞬间绽开笑容,他掏出钢笔,在本子上用力划了一笔,仿佛完成了一桩了不起的大买卖。
军官小跑着来到保安团团长面前,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喜气,
“团座,两千个,还有多,按上头定的价码,一个人头一美元!两千人,就是两千美元!”
团长咧嘴一笑,拍了拍军官的肩膀,
“行啊,干得漂亮。这无本的买卖,比剿匪可强多了。”
团长的话音刚落,一阵低沉、悠长的汽笛声,突然划破了寒冷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海面。
只见灰蒙蒙的海平在线,几个巨大的黑影破开雾气,正缓缓驶近。
那不是渔船,也不是常见的货轮,那是军舰。
岸上的人群鸦雀无声,连风声都似乎停了。
刚才还在为“两千美元”喜形于色的团长和军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象是被冻在了脸上。
保安团的士兵们也忘了呵斥,伸长脖子,目定口呆地看着这眼前的景象。
战舰继续靠近,汽笛声再次响起,更加清淅,震得人心头发颤。
其中一艘最大战舰的舰桥上,一面旗帜在寒风中猎猎展开,不是青天白日旗,而是从未见过的日月旗。
滩涂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想象的庞然大物震慑住了。
团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变得煞白,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军官,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是哪部分的船?快!快发信号问问!”
一艘小艇从那最大的战舰旁放下,破开海浪,快速向岸边驶来。
小艇靠岸,几个身穿笔挺的深蓝色呢子大衣、头戴白顶军帽(漂亮国海军军服)的士兵跳了下来。
他们的军服样式、帽徽、乃至走路的姿态,都与岸上穿着臃肿棉袄、歪戴帽子的保安团士兵截然不同。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他戴着白手套,腰间配着枪套,
军官的目光在灾民们褴缕的衣衫、冻得发紫的皮肤和孩子们空洞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结。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士兵吩咐了点什么,然后在保安团士兵紧张又困惑的引领下,走向脸色变幻不定的保安团团长。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军官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卑职是本地保安团团长,叫王有才。”团长连忙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不知长官是。。。”
军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扫视了一眼滩涂上的灾民,
“这里一共多少人?”
王有才嘿嘿一笑,
“长官,一共两千多一点人。”
“嘿嘿。。。长官。。。那个。。。上头答应的。。。按人头算,一人一美元。”
“这钱,是。。。是您这边给,还是。。。”
军官从怀里拿出一叠崭新的美钞在王有才面前晃了晃,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上了船,就给钱!”
王有才一看,眼珠子都直了。
他立刻点头哈腰,脸上笑开了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
“明白!明白!长官您放心!上船就给钱,规矩我懂!”
王有才猛地转过身,对着自己手下那些还在发愣的保安团士兵,扯开嗓子,
“赶紧的!动起来!让那些。。。呃,让乡亲们排好队!按顺序,准备上船!谁敢乱挤,老子打!”
王有才手舞足蹈,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又殷勤地转回头,对着军官谄笑,
“长官,您看这样安排行不行?保证又快又稳当!这荒滩上风大,您要不先到那边避避?”
“等人都齐了,咱再。。。嘿嘿。。。”
王有才搓着手,意有所指地又瞥了一眼军官手里那叠绿油油的钞票。
数十艘小艇从几艘大舰的阴影里驶出,划破铅灰色的海浪,直冲滩头而来。
这些小艇吃水很深,上堆得满满的灰色毛毯和一箱箱压缩饼干。
小艇刚一停稳,艇上那些穿着整齐军装的士兵就跳了下来,动作麻利地开始卸货。
刚开始的时候,灾民们还磨磨蹭蹭的不愿意上船,谁知道这是驶向哪里。
要知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就算是死了那也得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队伍的最前面,是被几个保安团士兵连推带搡赶过来的灾民,他们踉跟跄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麻木。
一个年轻的士兵快步迎上来,不由分说给灾民们分发压缩饼干,又将厚厚的灰色毛毯披在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几乎冻僵的妇人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
“拿着,先吃点东西。”另一个士兵将一块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的压缩饼干塞进她手里。
妇人紧紧攥着那块硬邦邦的、用油纸包着的饼干,手指冻得僵硬,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
递给她饼干的士兵看出了她的窘迫,耐心地演示起来。
他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揭开油纸的一角,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压得极为密实的饼干块。
“看,这样打开。”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很清淅,
“这饼干很硬,最好先咬下一小块,或者用唾沫含软一点再吃。慢点吃,别噎着,船上还有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