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军校行政楼,地下三层。
这里是普通学员和教职员工从未踏足的区域。
厚重的防爆门需要三级许可权才能打开,走廊的监控摄像头比楼上密集三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防虫化学剂的混合气味——时间的味道,被密封在混凝土和钢铁里的味道。
他的眼镜片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反射着白光,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清单上只有一行字,打印得干净利落:“上世纪,外国学员,原始纸质记录,抽样审查与系统维护。”
但帕特森知道这行字背后的意思。
三天前,校长办公室直接下达的指令,绕过了所有常规流程。
没有纸质命令,只有一通加密电话,和随后发到他个人安全终端上的一段验证码。
验证码对应的是“特殊程序c”——一个在档案部规章制度里从未写明、但历任主任口耳相传的程序代号:选择性归档。
意思很简单:某些档案需要被“重新整理”,以便“优化检索系统”。
在这个过程中,部分文件可能因“年代久远、纸张脆弱”而被数字化备份后,“妥善封存”。
封存在哪里?规章制度没说。
封存多久?也没说。
帕特森推了推眼镜,看向身边的两名助手。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此刻都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a区,1950-1990,”帕特森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有些干涩,“外国学员原始档案,包括入学申请、成绩单、评语、毕业文件。28墈书王 耕辛嶵全
全部取出,进行数字化扫描。扫描后”他停顿了一下,“原件放入特制防酸档案盒,标注‘系统维护,暂不开放’。”
“主任,”一个助手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涉及至少两百份完整档案。
如果将来有校友或研究者申请调阅”
“按程序办。”帕特森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校长办公室的指令很明确:这是为了应对可能的信息安全审查。某些历史时期的档案可能存在不一致之处。
我们需要时间进行系统性核查。”
“但‘暂不开放’的期限是”
“无限期。”帕特森说出这个词时,感到喉头有些发紧,“直到核查完成。开始工作吧。”
档案柜被一扇扇打开,尘封的气味更加浓烈。
牛皮纸文件夹被取出,上面用老式打字机敲出的名字依稀可辨:来自法国的杜邦、来自英国的威尔逊、来自土耳其的埃尔迪还有,来自中国的李然。
帕特森亲自拿起了那份档案。
很薄。比他想象中薄得多。
正常学员的档案至少有五厘米厚,但这份只有不到两厘米。
他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入学申请,钢笔手写,英文流畅但带着独特的东方笔锋。
第二页是体检表,各项指标旁有教官的批注:“优异,超越标准30”。
第三页是第一次战术推演课的评语,来自一位以苛刻著称的上校:“该学员展现了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建议重点关注。”
再往后翻,帕特森的手顿住了。
成绩单只有前三学期的,之后是空白。
毕业文件——没有。
档案如春天戛然而止,就像一部小说突然缺了最后一章。
他快速翻到档案袋背面,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标签,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转移记录:调至‘特别项目档案’,许可权:校长办公室专属。”
帕特森感到后背渗出冷汗。
“特别项目档案”——那是连他这个档案部主任都无法直接调阅的区域,需要现任校长和至少两位将军委员会成员的联合授权才能开启。
里面存放著什么,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而现在,校长办公室的指令是:将所有外国学员档案“重新整理”。
包括这份明显不完整的档案。
也包括那些可能存在于“特别项目”里的剩余部分。
帕特森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系统维护”。
这是一场手术,精密、彻底,旨在切除某个特定历史事实的手术。
“主任?”助手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这份档案很薄。而且有转移记录。
我们还要数字化吗?”
帕特森沉默了很长时间。
地下室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数字化,”他终于说,“但单独创建一个子文件夹。标注‘待核查’。原件”他深吸一口气,“按指令处理。”
文件夹被放上扫描仪,机器发出规律的咔嚓声,一页页泛黄的纸张被蓝光扫过,转化为电子数据。
扫描完成后,帕特森亲自将纸质原件装进一个特制的黑色防酸档案盒,盖上盖子,贴上封条。
封条上需要他签字。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四十二年。
他在西点工作了四十二年,从一个小小的档案管理员做到主任。
他见证过这所军校的辉煌与低谷,处理过无数敏感档案,包括一些涉及国家机密的内容。
他从未违背过指令。
但这次不一样。
这不是为了保护国家机密,不是为了应对安全威胁。
这是抹去。
“帕特森主任?”身后传来声音。
帕特森猛地转身,笔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没穿将军外套,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军裤,但肩章上的四颗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校长。”帕特森弯腰捡起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们在按指令进行。”
约翰缓缓走进档案室,目光扫过一排排敞开的档案柜,扫过工作台上堆积的文件夹,最后落在帕特森手中的那个黑色档案盒上。
“进度如何?”
约翰点点头,走到工作台前,随手拿起一份刚扫描完的档案翻看。
是那个土耳其学员的,成绩平平,评语中庸。
“这些档案,”约翰的声音很平静,“记录的是西点的历史。而历史需要被妥善管理,以确保它讲述的是正确的故事。”
他放下那份档案,目光转向帕特森手里的黑盒子。
“那是谁的?”
帕特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李然。中国学员。档案不完整,有转移至‘特别项目’的记录。”
约翰伸出手。
帕特森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盒子递了过去。
约翰没有打开,只是掂了掂盒子的重量,很轻。
“不完整是正常的,”他说,“有些学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完成学业,或者他们的记录涉及更敏感的内容。
‘特别项目’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复杂性。”
他把盒子递还给帕特森。
“按程序处理。数字化备份,原件封存。‘特别项目’里的相关部分”约翰顿了顿,“也会进行同步整理。”
帕特森接过盒子,感觉它比刚才重了一倍。
“校长,”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尽管知道这可能越界,“如果将来有人——比如历史学者、或者校友本人——申请调阅这些档案,我们如何回应?”
约翰看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井。
“档案管理是一个动态过程,帕特森主任。系统需要更新,记录需要核实。
在核查完成前,部分档案暂时无法提供,这是标准程序。”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如果有人坚持要求,可以启动申诉流程。
流程可能需要六个月,甚至更久。而时间,往往是最好的过滤器——人们会忘记,会转向其他更紧迫的事情。”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
“哦,对了,”他没有回头,“下周会有国防部档案管理办公室的巡视组来访,检查我们的信息安全措施。
希望到时,这些‘系统维护’工作已经完成,档案室井然有序。”
脚步声渐渐远去,防爆门沉重地合上。
档案室里一片死寂。
两个助手看着帕特森,等待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