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作妖了一夜的风雪总算消停了些,但天地间依旧白得吓人。
赵老根揣着手在陈才院门口来回转圈,脚下的雪被他踩得“咯吱”响,活像一头焦虑的驴。
他一晚上没睡踏实,脑子里一会儿是罐头那要命的肉香,一会儿是陈才画的大饼,翻来覆去烙得慌。
这就要去公社了,要去见那些鼻孔朝天的领导了。
万一事儿办砸了,他这张老脸以后在村里还往哪儿搁?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陈才一身干净利落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那张脸上淡定得好像只是去赶个集。
他手里提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透著一股神秘。
“赵大队长,够早的啊。”
“不早了,不早了!”赵老根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去公社就得赶早,去晚了领导该甩脸子了。”
屋里的苏婉宁也跟了出来,仔细给陈才理了理衣领,又往他兜里塞了两个还烫手的煮鸡蛋。
“路上滑,慢点走。”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藏不住的担心。
陈才反手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低声道:“放心,中午就回。”
赵老根瞅著这小两口亲昵自然的样儿,心里那点七上八下的紧张,嘿,莫名其妙就散了大半。
是啊,怕个球!
天塌下来,有陈才这小子顶着!
连那么多煤都能拉出来的人,还能怕公社那几个芝麻官?
“走!”赵老根腰杆一挺,给自己壮胆似的吼了一嗓子。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了茫茫雪地里。
从红河村到红旗公社,平时一个多钟头的路,这会儿踩在没过膝盖的雪里,走得那叫一个费劲。
一路上,赵老根的嘴就没闲着。
“陈才,等会儿见了马主任,你小子机灵点,少说话,看我眼色!”
“这个马主任是公社一把手,最爱听好话,也最爱摆谱。”
“咱姿态得放低,先把礼送上去,他要是收了,这事儿就有戏!”
赵老根絮絮叨叨地传授着他的“为官之道”,紧张得额头直冒汗。
陈才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没睡着。
他的目光早就越过了赵老根的肩膀,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一个公社主任?
在他眼里顶多算新手村的一个小boss。
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红旗公社大院,就是几排刷著石灰水的红砖瓦房。
旗杆上,一面红旗在寒风里冻得邦硬,蔫头耷脑的。
空气里飘着一股煤烟和厕所混合的古怪味儿。
两人跺掉脚上的雪,走进了那栋挂著“公社革命委员会”牌子的二层小楼。
楼道里阴冷刺骨,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大字倒是精神得很。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事,正坐在楼道口桌子后头看报纸,眼皮都懒得抬。
“同志,我们红河村的,找马主任汇报工作。”赵老根立马换上笑脸,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生产”香烟,点头哈腰地递过去。
那年轻干事这才掀了掀眼皮,扫了眼烟,没接,只拿腔拿调地指了指楼上。
“主任开会呢,等著。”
说完,又低头看报纸了,多说一个字都像要他命。
赵老根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收回手,冲陈才苦笑。
瞧见没,这就是公社,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两人只能在冰窖似的楼道里罚站,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楼上不时传来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训话声,夹杂着一群人唯唯诺诺的应和。
赵老根腿都站麻了,心里那点豪情壮志快被这寒气给冻成冰坨子了。
他偷偷瞄了眼陈才,好家伙,这小子居然靠墙闭着眼,跟睡着了似的。
这心态,神了。
终于,楼上门开,一群干部模样的人跟鹌鹑似的鱼贯而出。
一个身材微胖,梳着大背头,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在最前头,板著张脸,不怒自威。
正是红旗公社主任,马向东。
“马主任!”赵老根一个激灵,屁颠屁颠迎上去,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马向东停下脚,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眉头一皱。
“赵老根?不在村里待着,跑我这儿来干啥?”
“这大雪天的,出事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没没出事!”赵老根紧张得磕磕巴巴。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我想跟您汇报下我们村未来的生产计划”
“生产计划?”马向东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他。
“你们红河村那穷山沟,年年交公粮垫底,能有啥计划?别给公社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赶紧回,别在这儿碍事!”
说著,他抬脚就要走。
赵老根急了,伸手就想去拽他袖子。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稳稳按住了赵老根的肩膀。
是陈才。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走到了赵老根身边。
“马主任,耽误您五分钟。”
陈才的声音不大,却稳得像座山,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马向东的脚步顿住了。
他有些诧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个子高,肩膀宽,眼神亮得吓人,像口深井,看不出深浅。
最关键的是,这小子身上没有半点老农民见到官的谄媚和畏缩,腰杆挺得笔直,不卑不亢。
“你是?”
“红河村知青,陈才。”陈才淡淡道,“也是红河村未来食品厂的,厂长。”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
马向东愣了。
他身后那群干部也愣了。
赵老根更是直接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的亲娘嘞!这小子也太敢吹了吧!
八字还没一撇,就敢自封厂长了?
马向东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权威被当众挑衅了。
“食品厂?厂长?”他冷笑,“年轻人,口气比脚气都大。”
“你们红河村饭都吃不饱,还想办厂?谁批的条子?谁给你的胆子?”
“哈哈,胆子是自己给的。”
陈才迎着他的官威,眼皮都没眨一下。
“至于批条,我们今天这不就来找您申请了嘛。”
他将手里那个军绿帆布包往楼道口的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