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把钢笔递出去后,没在仓库多留。
苏婉宁也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份贵重的“预支工钱”。
他转身离开,身后那道复杂的目光,他能感觉到。
走出仓库,外面的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才的心情很不错。
然而,他在享受着片刻的安宁,知青点里却已经是暗流涌动。
刘峰煽动众人的那些话,就像长了腿,没用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傍晚。
赵老根家里。
民兵队长王大炮,一个黑塔似的壮汉,正蹲在门槛上,一边卷著旱烟,一边把听来的闲话跟赵老根学了一遍。
“队长,那刘峰就在知青点里煽动,说你偏心,说那陈才和苏婉宁是走了后门。”
王大炮吐出一口烟,瓮声瓮气地继续说。
“他还嚷嚷着要联合起来去公社反映情况,说这股歪风邪气不能长。”
屋里,赵老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老烟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听完王大炮的话,他没吭声。
屋子里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烟丝燃烧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突然!
“砰!”
赵老根手里的烟杆重重地磕在了炕桌上,磕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
他那张老脸拉得老长。
“歪风邪气?我他娘的看他刘峰才是歪风邪气!”
赵老根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火气。
“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队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他倒好,不琢磨著怎么带头多干活,反倒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这要是把人心搞散了,耽误了生产,这个责任他担得起吗?!”
粮食,就是农民的命根子!
王大炮看他发了火,也不敢再多嘴,只是闷头抽烟。
赵老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通知下去,吃完饭,所有知青都到村委会开会!一个都不准缺!”
他丢下这句话,脸上的褶子拧成一团,显然是动了真火。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知青点。
刚刚还聚在一起抱怨的知青们,一听到是大队长要开会,顿时都蔫了。
刘峰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杆。
怕什么?
自己这是为了大家争取公平,是正义的!
他就不信,赵老根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颠倒黑白不成?
夜幕降临。
红河村村委会的大土坯房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了屋子中央的一小块地方。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泥土的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知青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老根就坐在那张掉漆的旧木桌后面,吧嗒吧嗒地抽著烟,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压在众人心头的山。鸿特小税蛧 已发布蕞新章洁
陈才平静地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神色淡然,仿佛眼前这凝重的气氛跟他毫无关系。
他知道今晚这出戏主角不是自己,他只是个引子。
刘峰则坐在最前面,昂首挺胸,摆出一副知青点长该有的,准备仗义执言的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赵老根终于把烟杆磕了磕,抬起了头。
他那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是想说个事。”
赵老根粗犷的嗓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子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听说,有人对队里给陈才和苏婉宁同志安排的工作,有意见?”
他没有直接点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刘峰。
刘峰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赵老根没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
“那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明白。”
他看向角落里的陈才。
“陈才小伙子弓马娴熟,主动跟队里提出来,愿意上山打猎,为集体创收。”
“他跟队里保证了,每个月,上交三百斤野味!”
“三百斤!”
这三个字一出口,整个屋子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三百斤肉是个什么概念?
这帮成天吃糠咽菜,肚子里半点油水没有的知青,比谁都清楚!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以后隔三差五,大家都能跟着喝上肉汤,解解馋了!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陈才的眼神都变了,从之前的嫉妒,变成了羡慕,甚至是敬畏。
赵老根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又把目光投向了苏婉宁的方向。
“再说苏婉宁同志。”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识文断字,文化水平高。”
“队里的仓库正好缺个记账的,让她去,把咱们队的家底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让她这么个文化人,跟着你们这些大老粗去地里刨土,累得半死,才算是人尽其用?!”
赵老根的几个反问,掷地有声,问得好些人脸上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啊人家是高中生去当个记账员,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有那三百斤肉摆在前面,这点小事谁还敢有意见?
赵老根见火候差不多了,话锋猛地一转,整个人气势都变得严厉起来。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队里安排工作,是看谁能给集体做贡献!不是看谁会耍嘴皮子,在背后嚼舌根!”
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刘峰身上。
“有的人自己没本事,不想着怎么为集体多出点力,还见不得别人好,在背后煽风点火,搞小团体,破坏团结!”
“我告诉你们!现在是春耕的关键时候,谁要是再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煽动闹事,影响生产”
赵老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就别怪我老赵不讲情面!直接扣光他的工分!停了他的口粮!让他自己喝西北风去!”
扣工分!停口粮!
这六个字像六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知青的心坎上。
在这个年代,这跟要人的命没什么区别!
刘峰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没有半点血色。
他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腰杆,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他低着头,双拳在膝盖上死死地握著,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传来一阵阵刺痛。
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赵老根当众甩了无数个耳光。
羞辱、愤怒、不甘,还有深深的恐惧,各种情绪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可他拿什么反驳?
拿他那点可笑的“公平”?还是拿他知青点长的身份?
在“三百斤肉”和“停口粮”这种赤裸裸的现实利益面前,他所有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才平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刘峰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得意。
小不忍则乱大谋。
赵老根替他做了恶人,正好。
现在他需要的是稳固,是时间,是安安稳稳地积蓄力量,为自己也为苏婉宁,打造一个谁也无法撼动的安乐窝。
这场杀鸡儆猴的戏,演得刚刚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苏婉宁身上。
她也正看着陈才自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不安,只剩下一种全然的信赖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