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这种地方，拥有大量票据的人，必然有其固定的位置和一定的“声望”，不会像散兵游勇一样随处流动。
他数着岔路口，在第三个路口右拐。这里的“人气”似乎稍微旺了一点点，潜行的人影也多了一些。他更加小心，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相对宽阔些的死角，被几个破烂的箩筐和废弃家具半围着，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具有一定私密性的“摊位”。
一个穿着深灰色、几乎与墙壁同色旧棉袄的身影，蹲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背靠着墙壁，帽檐压得极低，双手拢在袖子里。他面前没有任何东西，但他那种沉稳的、仿佛扎根于此的姿态，以及周围偶尔有人靠近、短暂交流后又迅速离开的现象，都表明了他的身份不一般。
林福来没有立刻上前。他像其他潜行者一样，在不远处一个堆放木料的阴影里停下，假装整理裤脚，实则用全部心神观察著那个人以及周围的环境。他注意到，那人在每次与人交易时，动作都极其迅速隐蔽，眼神锐利如鹰，交易完成后立刻恢复原状，绝不拖泥带水。而且，似乎很少有人敢在他附近长时间逗留或窥视，显示出某种无形的威慑力。
观察了约莫十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林福来决定行动。他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无波，然后迈步，朝着那个死角走去。
当他靠近到距离那人约五步远时，那一直如同雕塑般的身影动了。他并没有抬头，但林福来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透过低垂的帽檐，瞬间锁定了他，带着审视和警告。同时，那人拢在袖子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林福来停下脚步，保持安全距离，微微侧头，用气声，开门见山：“朋友，票，有吗？”
那人没有立刻回应，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足有七八秒，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力陡增。林福来坦然站着，眼神平静地回望，虽然看不清对方眼睛，但姿态上毫不退缩。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烟熏火燎了几十年的声音，才从那帽檐下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要什么？”依旧是黑市的简洁风格。
“都要点。”林福来语气不变，“布票，粮票，油票，糖票其他的，看货。”
“都要点？”那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消失，转而问道，“用什么换？”这才是核心问题。
林福来没有直接回答，反客为主：“你手里，有多少？什么价？”
那人似乎对林福来的反问有些不悦，或者说，他习惯掌握主动权。他沉默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林福来，声音更冷了几分：“小子，面生，口气倒不小。先亮亮你的‘硬货’，再谈别的。米？面？粗粮？细粮？”他连续发问，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显示出其老辣和经验。
林福来知道，不拿出点真东西，是无法取得对方信任和重视的。他不再犹豫，身体微微前倾，用更低、更清晰，却带着足够分量的声音说道：“有细粮，上好的玉米面。还有南瓜，黄皮大南瓜，一个顶饿半天。”
“玉米面？！南瓜？！”
尽管那人的自控力极强，但在听到“细粮玉米面”和“黄皮大南瓜”的瞬间，林福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气息的骤然一滞，以及那拢在袖子里的手，似乎猛地握紧了一下！那低垂的帽檐也微微抬起了一丝，露出了下半张脸干瘦的轮廓和紧抿的、有些干裂的嘴唇。
虽然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和言语，但这细微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在这个粮食比金贵的年代，精细的玉米面和顶饿的南瓜，其冲击力是巨大的！
“有多少？成色如何？”那人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丝，那冰冷的语气里，也终于透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和渴望！
“够换你手里的票。”林福来语气笃定，“成色，一等一。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这里，不是看货的地方。”
那人立刻明白了。强烈的交易欲望，以及对那“细粮玉米面”和“大南瓜”的极度渴望，压倒了他惯有的谨慎和对生面孔的疑虑。他左右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然后对林福来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我来！”
说完，他迅速起身，动作却出乎意料的敏捷，丝毫没有拖沓。他并没有走向胡同更深处，反而是朝着林福来刚才藏身的那个堆放木料的阴影角落走去！显然，他同样也在观察著林福来，并且选择了一个他认为相对更可控的地点！
林福来心中微凛，这人果然不简单。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上。
两人前一后，迅速没入了那堆木料之后的阴影里。这里比刚才的死角更加隐蔽，三面都被破烂木材遮挡，只有一面留有狭窄的缝隙可以观察外面。
一进入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那人立刻转过身，面对着林福来，那冰冷的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光，紧紧盯着他：“货呢？”他甚至省略了所有客套和试探，直奔主题，显示出对粮食的极度迫切。
“别急。”林福来依旧沉稳，“先说说，你手里到底有多少票？种类，数量，黑市行情价，清楚报给我。合适，货立刻到位。”
那人盯着林福来，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但林福来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机械厂”关系，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或者说，他太需要这批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