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壮劳力激动地冲上前，取代了几乎虚脱的林福来，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将那头沉重的野猪抬了起来，朝着打谷场的方向走去。人群也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著拾野猪的队伍，欢声雷动地跟着移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激动，仿佛过年一般。
然而，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中，却有两个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秀兰看着那头被抬走的、属于她儿子拼命带回来的野猪，听着周围村民对儿子赞誉和对分肉的期盼，她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抽痛。那可不是一点点肉啊，那是将近三百斤的肉啊！自家只要三十斤…三十斤够干啥？八个口人，吃几顿就没了…那原本可以让他们家吃上好几个月，能让她的孩子们脸上多点血色的肉啊…就这么…没了？
她看着被村民围在中间、接受赞誉的儿子，又看看那逐渐远去的野猪，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的心疼和不舍，浓得几乎化不开。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建国的心情同样复杂。
他既为儿子的英勇和仁义感到骄傲，看到村长和村民们的反应，他也知道儿子做得对，这是顾全大局，避免了可能的麻烦。但作为一个承担著家庭重担的父亲，眼看着能让家人彻底摆脱一段时间饥饿的巨量肉食被分走，要说一点都不心疼，那绝对是假的。他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妻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道：“秀兰，福来做得对…那是集体的东西…”
李秀兰猛地扭过头，眼睛红红地瞪了丈夫一眼，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我知道！我能不知道吗？可…可那是三百斤肉啊！福来他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说著，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林建国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这时，林福来终于从人群的包围中脱身，走到了父母和妹妹身边。他看到了母亲通红的眼眶和父亲脸上的复杂神色，立刻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
“爹，娘，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我们回家。”他轻声说道，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
一家人沉默地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院子门一关上，仿佛将外面的喧嚣与欢腾隔绝开来，屋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二丫、三丫、四丫虽然也为大哥拖回野猪、受到全村夸奖而感到兴奋，但看到爹娘沉重的脸色，也都乖巧地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用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大哥。五丫被二丫抱着，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安静地吮吸著自己的手指。
一进屋，李秀兰终于忍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也顾不上擦，带着哭腔对林福来说道：“福来啊…我的儿…你…你咋那么傻啊…那…那可是三百斤肉啊！你拼了命弄回来的…咋…咋就只要三十斤呢？那够谁吃的啊…你看你妹妹们，一个个瘦的…娘这心里…疼啊…”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缓解那蚀骨的心疼。
林建国坐在一旁，闷著头，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烟，烟雾缭绕中，是他紧锁的眉头和写满愁容的脸。他理解儿子，但也理解妻子。这年月，一口粮食都能救一条命，何况是三百斤肉？
大丫和二丫互相看了一眼，也都低下了头。她们也馋肉，也知道肉的金贵，但大哥的决定，她们不敢质疑。
林福来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看着父亲沉默的愁容，看着妹妹们想高兴又不敢高兴的忐忑模样，心中既酸楚又觉得有些好笑。他走到李秀兰身边，蹲下身，握住母亲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您先别哭，听我说。”
李秀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儿子。
林福来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狡黠和自信的笑容，压低声音，用一种只有自家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娘，您的心思我懂。您是心疼那三百斤肉，觉得咱家亏大了，是吧？”
李秀兰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可是娘，您想过没有？”林福来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闪烁著智慧的光芒，“那山上的野物，尤其是野猪这样的大牲口，按规定，是不是属于咱红星村集体的财产？”
李秀兰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个道理，她一个农村妇女也模模糊糊地知道。
“对啊！”林福来一拍大腿，“既然是属于集体的，那我一个人独吞了，像话吗？今天王村长和那么多乡亲可都看见了！我要是真把三百斤肉都拉回咱家，您信不信，明天就得有人红眼病，去公社举报咱家‘侵占集体财产’，搞‘投机倒把’！到时候，别说肉保不住，爹娘你们，还有我，说不定都得被拉去批斗，蹲笆篱子！”
“蹲笆篱子”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李秀兰耳边炸响！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哭都忘了，一把反抓住儿子的手，声音都在发抖：“不…不能吧？那…那是你拼命…”
“娘！”林福来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年头，眼红的人多了去了！咱们必须小心！我只要三十斤，剩下的分给全村，这叫顾全大局，支援集体！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王村长感激我，全村人都念我的好！以后咱家在村里，腰杆子都能挺得更直！这叫用三百斤肉，换咱们全家平安，换个好名声！您说，值不值？”
李秀兰被儿子这一番连哄带吓的话彻底镇住了。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一听到可能“蹲笆篱子”，她所有的委屈和不舍瞬间都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她喃喃道：“值…值…平安就好…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