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子恢蹲在断崖根部,指甲抠进岩缝。他的手不像人手,更像两把锈迹斑斑的凿子。他不用铁锹,也不用符纸探路,全靠指头底下那点震动感。三天前山体滑坡,泥石流盖住半边山路,可他在夜里听见地底有节奏——咔、咔、咔,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他不信邪,只信土里的动静。
十五米深,空腔回响越来越清晰。这不是天然洞穴,形状太规整,四四方方,像是人工砌的。他一层层往下刨,中途碰到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铁链。半截埋在岩层里,锈得发黑,但上面还缠着褪色的黄符,字迹模糊,只能认出一个“封”字。他没敢扯,只用指甲刮下一点碎屑,闻了闻——腥中带苦,是血祭过的痕迹。
第二样是红粉。铺成圈,围着一块凸起的岩石。他不敢踩,趴下去吹了口气,粉末飘起来,在月光下泛出暗紫。这不是普通朱砂,混了骨头磨的灰。他知道这玩意儿叫“驱灵线”,专用来镇压活物。谁要是跨过去,魂会被拽下来一半。
第三样是门。
石门只露出一条缝,被他刨了半夜才看清全貌。表面刻满符文,不是道门正统写法,而是倒著走的线条,从右往左,像蛇爬过泥地留下的印子。他伸手想摸,指尖刚碰上就缩回来。那石头是冷的,但冷得不对劲,像是吸热,不是散热。
他立刻停手。
这地方不对。虫不爬,鼠不近,连最耐活的蝼蛄都绕着走。他当灰仙这么多年,挖过坟、掘过宝、找过地脉眼,但从没见过这种死寂。土里连菌丝都没有,仿佛这片地下,早就被什么东西吃干净了。
他退出来,覆土掩迹,只在草丛里划了一道短痕——灰仙的记号,只有同族能看懂:“止步,有封。
然后他去找信悟。
信悟正在偏殿核对巡查名册。柳风蓝那一战后,高功下令彻查所有进出人员的身份符令流向。他一条条比对,眼睛发干。听到灰子恢在外轻叩窗棂,他抬头看了一眼,放下笔就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三道回廊,来到断崖边。
信悟没说话,绕着石门走了三圈。他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落在不同的方位点上。最后他停下,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碰了一下符文边缘。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黑。
画面闪进来:一座庙宇在火中倒塌,天空裂开一道口子,陨石落下。无数人跪在地上,双手举向天,嘴里念著听不懂的话。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全都指向同一扇门。
他猛地抽手,额头出汗。
“你看到了?”灰子恢问。
信悟点头。“不止是看到。我好像经历过。”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封面写着《太玄勘异录》。翻到中间一页,有一段批注:“天坠之年,有禁墟藏于山腹,门绘逆纹,见者神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非人间道统,勿触。”
他合上书,声音压低。“这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东西。它比道教还老。”
灰子恢盯着那扇门。“你觉得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信悟说,“但我知道一点——当年封它的人,怕它被人找到。”
两人沉默。
现在队伍刚经历假巡查事件,内部还没查清。如果这时候上报,消息传出去,谁知道会不会引来别的东西?也许是别有用心的道士,也许是潜伏的邪灵,甚至可能是那个“门”本身在等这一刻。
不能声张。
“先埋了。”信悟说,“等人都齐了,再一起看。”
灰子恢点头。
他们重新覆土,把石门彻底盖住。信悟从袖中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缠在一块碎石上,埋进土心位置。这是他师父教的定位法,只要灵力未断,线就不会断。
做完这些,两人离开现场。
路上,灰子恢突然停下。
“你有没有觉得,”他说,“自从我们进了这座山,所有的‘第一次’都来了?”
信悟明白他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逆纹符。
第一次看到驱灵线。
第一次感知到没有生命迹象的土层。
还有刚才那个幻象——他不是第一次梦见陨石落下的场景。小时候打坐入定,也梦见过类似的画面。只是那时他以为是走火入魔。
“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来。”灰子恢低声说。
“但我们已经来了。”信悟看着前方山路,“而且,有些事,躲不过。”
他们回到各自岗位。信悟继续整理名册,表面上一切如常。灰子恢则转入地下巡防,开始排查其他可能的异常点。
没人知道他们在三百步外埋了个秘密。
也没人知道,那根银丝在土里微微颤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宾云阁外传来钟声。例行早课开始。
信悟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可他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里藏着一张新画的符纸。不是防御符,也不是追踪符,而是一张空白符。
他准备在关键时刻,放一张谁都看不懂的数据进去。
干扰“它”的接收。
就像他们之前计划的那样。
灰子恢没参加早课。他在地底穿行,沿着山体脉络一路向东。途中他发现一处岩壁渗水,水滴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嗒”声。他蹲下听了一会儿,忽然皱眉。
这声音不对。
不是自然滴落的频率,而是有间隔的,三短一长,和昨夜他听见的地底敲击声一样。
他没出声,悄悄在岩壁上留下一道爪痕,然后继续向前。
中午,黄媚娘在药房遇到年轻道士。两人聊起最近的巡查变动,她顺口问起藏经阁那边的情况。道士说昨晚没事,就是风大。
她说谢谢,转身离开。
下午,白小玖去医馆换药,发现药柜里少了几味解毒草。她问弟子,对方说是陈高功拿去研究了。
她点点头,没多问。
傍晚,胡月娥站在院中晾衣服。风吹过来,她忽然抬眼看向东北方向。那边是断崖,平时没人去。
她站了几秒,又低下头继续拧衣角。
夜幕降临。
信悟坐在灯下,再次翻开《太玄勘异录》。他指著那段批注,反复看了好几遍。
“天坠之年”他喃喃,“到底是谁,在等这一天?”
窗外,一只老鼠从墙根跑过。它的爪子沾著黑色泥土,尾巴末端有一圈极细的银丝缠绕。
它钻进地缝,消失不见。
灰子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可他的右手,一直按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贴著一片薄石片,是从石门附近捡的。石片一直在发烫。
他没告诉任何人。
他知道,有些线索,只能自己扛。
第二天凌晨,信悟起床洗漱。他在铜盆里看见自己的脸。水波晃动时,他眼角闪过一丝黑线,像墨汁滴进清水,转瞬即逝。
他没擦脸,直接出门。
晨雾未散。
他走向练阵台,准备今日的护阵演练。
路过一处石阶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台阶边缘,有一小撮红色粉末,被人用脚蹭过,但没完全抹掉。
他蹲下,用指甲刮起一点,放在鼻下一闻。
骨灰味。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的左手,悄悄捏碎了一张空白符。
符纸化为灰烬,随风飘走。
他知道,有人也在找那扇门。
只是不知道,是人,还是别的东西。
他加快脚步。
不能再等了。
必须尽快召集所有人。
必须在下一个“巡查员”出现之前。
他走到演武台边缘,看见柳风蓝正在练桩。那人依旧沉默,动作干净利落。
信悟走过去,低声说:“今晚,所有人到宾云阁集合。”
柳风蓝停下,看了他一眼。
“出事了?”
信悟没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露出手腕内侧——那里用炭笔画了一个符号,歪歪扭扭,像是小孩涂鸦。
但柳风蓝认得。
那是灰仙标记法里的一个词:“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