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对于一支志在保卫万里海疆、确保商路畅通的强大水师而言,坚船利炮固然是“器”,而对所航行海域的透彻了解,则是另一种无形却同样至关重要的“器”——一张精确、详尽的海图,其价值,有时不亚于一支分舰队。
张俊深谙此理。
他清楚,南宋水师虽承袭前代,对近海航道,如从长江口到闽粤的沿岸航线,还算熟悉。
但对于更广阔的南海,尤其是通往占城、真腊、三佛齐、阇婆,乃至天竺、大食的远洋航线,官方掌握的航道、水文、气象、岛屿、暗礁、港口等信息,多依赖历代舟师口耳相传、零散记录,或来自蕃商、老船主的叙述,缺乏系统、精确的测绘与整理。
许多“秘本”海图,被视为船家、海商的传家宝,秘不示人。
而官方库存的航海图志,要么年代久远,讹误颇多;要么简略粗疏,难堪大用。
这种状况,在和平年月或可应付,但在面临潜在海上威胁、需进行远洋巡逻、护航、甚至追剿敌船时,无疑会带来巨大风险与不确定性。
“我水师将士,不能做‘睁眼瞎’航行于自家海域!”
张俊在制置使司的一次内部会议上,敲着桌案强调,“连海寇、蕃商都知晓的隐秘水道、避风良港、淡水岛屿,我堂堂朝廷水师,岂能不如?
将来若需巡弋远海,追亡逐北,或因避风、补给需停靠某岛,难道还要临时寻找向导,或冒险试探?此非为将之道!”
他下令,由沿海制置使司牵头,会同司天监及市舶司,启动一项浩大工程:全面勘测、绘制、修订自两淮至广南,包括近海与主要远洋航线的详细海图舆志。
此工程被张俊命名为“海疆舆图厘正事”,并赋予极高的优先级和资源支持。
工程分为两大部分:近海勘测与远洋航路整理。
近海勘测,主要由三大水师基地各自负责所辖海域。
明州水师负责长江口以北至淮东海域,以及舟山群岛、嵊泗列岛等复杂岛礁区;泉州水师负责闽海,包括澎湖、琉球西部沿海,以及通往琉球、琉球的航道;广州水师负责粤海、琼州周边,及通往交趾、占城的近岸航线。
张俊从三大水师中,各抽调熟悉水文、经验丰富的低级军官、老水手,配备精良的测量船只,以及司天监派出的懂得牵星术、测量方位的技术人员,组成专门的“勘测船队”。
他们的任务极为细致繁重:使用罗盘、量天尺、计时等工具,结合陆标,精确测量航线的方向、距离、水深。
详细记录沿岸、岛屿的显着地貌、灯塔、烽燧、可泊船的港湾、淡水水源地点。
重点标注暗礁、浅滩、急流、旋涡等危险区域,并尽可能探明其范围、规律。
调查各港口的水文条件、潮汐规律、码头设施、补给能力。
甚至记录不同季节的风向、风力、洋流变化,以及常见的灾害性天气路径与征兆。
勘测船队如同织网的梭子,在沿海水域来回穿梭。
他们冒着风浪,深入偏僻的港湾,登上无人的荒岛,与当地渔民、蜑户交谈,核对、修正旧有记载。
每测完一段航线,便立即绘制草图,记录数据,派快船送回基地。
基地有专设的“舆图房”,由通晓绘制的文人、画师,将各地送回的草图、数据,进行汇总、校验,以统一的比例和符号,绘制到大幅的绢帛或特制纸张上。
新的发现,如一处新的可避风小海湾,一座有淡水的小岛,一片危险的暗礁区,都被仔细标注。
远洋航路整理,则更具挑战性。
张俊知道,完全依靠水师船只进行远至南洋的勘测,目前力有不逮,且风险太高。
他采取了“官民合作,重金求购,专家汇集”的策略。
一方面,他以制置使司名义,发出公告,以重金悬赏,征集民间海商、老船主、退休舟师手中秘藏的“海道针经”、“更路簿”以及私绘海图。
承诺只要献出,经核实有用,必有厚赏,且原物抄录后即可发还,绝不强占。
此令一出,果然吸引了不少持有秘本的家族或个人。
有些人是为了赏金,有些人则是希望为国家海防出力,换取家族子弟入仕或经商便利。
另一方面,张俊邀请常驻广州、泉州,经验最为丰富、航行范围最广的几位大食、波斯蕃商首领,以及宋人海商巨贾,到制置使司衙门座谈,以礼相待,恳请他们提供从广州或泉州出发,前往占城、真腊、三佛齐、阇婆、乃至天竺、波斯湾、东非的主要航线的详细信息,包括航向、航程、季风利用、沿途停靠港口、淡水食物补给点、危险海域、当地风土人情乃至可能的海盗出没区域。
作为回报,张俊承诺在他们的商船进出港、货物抽解等方面给予一定便利,并保证其航行安全。
同时,张俊还查阅了官府收藏的所有前代航海记载,如《岭外代答》、《诸蕃志》等书中相关部分,与民间收集来的信息相互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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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勘测船队的近海数据、民间征集的秘本、蕃商海贾的口述、前代文献的记载浩如烟海的信息,全部汇集到广州制置使司行辕特设的“海图总局”。
这里集中了数十位精通地理、算术、绘图乃至番语的文人、官吏,在几位德高望重、毕生研究海道的老舟师、老船主指导下,进行着艰苦的整理、比对、甄别、绘图工作。
他们需要剔除那些明显荒诞不经的传说,需要判断不同来源信息之间的矛盾,需要将口述的航向和航程转化为相对精确的图示。
他们采用“计里画方”的网格法,以泉州或广州为基准点,结合星辰测量数据,试图建立一套相对统一的坐标系。
对于远洋航线,他们绘制了“针路图”,用连续的箭矢符号标注主要航线和航向,并在沿线标注重要地标、岛屿、港口、水深、风向等信息。
这是一项浩大、繁琐且需要极高耐心与专业知识的工程。
张俊深知其重要性,定期过问进展,拨付充足经费,并严令各相关部门全力配合。
经过近一年的努力,当端平四年的海风吹拂东南时,这项宏大的“海疆舆图厘正事”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丰硕成果。
一套前所未有的、覆盖范围更广、信息更详尽准确的《沿海诸蕃航道总图》及相关文字说明(《海道辑要》),在无数人的心血凝结下,初步绘制、编纂完成。
虽然受时代所限,其精度远不能与现代海图相比,许多远洋地区依然存在大量空白和推测,但相比之前零散、讹误的旧图,已是天壤之别。
近海部分,沿岸水文、港口、岛屿、暗礁标注清晰;主要远洋航线的“针路”基本明确,重要中转港口、补给点、危险区域都有醒目提示;对南海主要蕃国的方位、港口、风物,有了更可靠的记载;甚至对更遥远的天竺、大食沿海,也有了大致的轮廓和航线示意。
当张俊在广州行辕,首次展开那幅绘在特制大幅绢帛上、色彩分明、标注密密麻麻的《总图》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禁为之心潮起伏。
这不仅仅是一套图册,这是帝国睁开望向海洋的、更加清晰的眼睛,是未来水师巡弋远海、保护商路的“指南”,更是国家海权意识在巨大外部压力下的一次重要觉醒与知识储备。
他当即下令,将这套《总图》与《辑要》抄录数份,一份快马加鞭呈送临安朝廷,一份留广州总局存档并继续修订补充,其余分送明州、泉州两大水师基地,命工匠复制,下发至各主力战舰,并要求水师将领、导航舟师必须学习、掌握。
从此,南宋水师的舰长们,在出航时,除了罗盘、更香、牵星板,手边又多了一份官方的、相对可靠的航路指南。
虽然前路依然有风浪与未知,但至少,他们对于所要航行的那片蔚蓝,有了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清晰的认知。
这份认知,将转化为信心,转化为更有效率的航行,转化为未来海战中可能至关重要的地利优势。
海疆万里,图志初明,帝国的水师,正试图将这片曾经主要属于商人与冒险家的辽阔水域,真正纳入掌控与理解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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