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玠、余玠在西部、北部陆地边境厉兵秣马,构建“以险制骑”的防御体系时,在帝国的东南沿海,另一条同样关乎生死存亡的战线,也在紧锣密鼓地强化着。
这条战线看不见巍峨的关山,却有更为辽阔莫测的海洋;面对的敌人或许不会如蒙古铁骑般排山倒海正面冲击,但其威胁的隐蔽性、突然性与破坏性,丝毫不在北虏之下。
这便是漫长的海岸线与至关重要的海上贸易线。
蒙古虽以骑射立国,不擅大规模水战,但其灭金过程中,已收编部分金国水师,更有投降的汉人、女真、契丹将领为其效力。
更重要的是,蒙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于仅在大陆逞威。
其兵锋所指,已近高丽,威逼日本,对隔海相望的南宋,不可能没有跨海攻击或袭扰的念头。
即便蒙古主力暂无强大水师,其小股精锐乘船渡海,袭扰沿海州县,劫掠粮船,甚至与沿海海盗、走私商人勾结,刺探军情,破坏海防,都足以对南宋脆弱的后方与经济命脉造成重创。
更何况,维系南宋财政生命线的海外贸易,其通道安全,亦全系于水师之强弱。
朝廷对此早有警觉。
在任命吴玠、余玠经营陆上防线的同时,一道至关重要的任命也颁下:以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张俊,为沿海制置使,兼总全国水师,开府明州。
此职权重,统辖自两淮至广南西路的万里海疆,所有水军、海防、市舶事务,皆归其节制,并赋予“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朝廷之意十分明确:陆上有吴玠、余玠等名将抵挡蒙古铁骑正面冲击,海上则需张俊这样的重臣坐镇,确保后院不起火,海路不断绝。
张俊接旨,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以军功起家,也以贪黩、党附闻名,晚年虽得善终,但名声不佳。
如今国难当头,皇帝不计前嫌,将如此重任相托,他既感殊遇,更知责任如山,亦明白这是他挽回声誉、青史留名的最后机会。
接到任命,他未多做停留,即刻轻车简从,离了临安,乘官船直下明州。
抵达明州时,正值东南季风初起,海天辽阔。张俊并未急着进入富丽堂皇的制置使司衙门,而是换乘一艘轻型战船,在明州水师都统制的陪同下,巡视了明州港内外的主要水寨、船坞、炮台。
他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吹拂花白胡须,目光如电,扫视着港湾内林立的帆樯、岸上繁忙的码头与隐隐可见的防御工事。
“目前明州水师,实有战船几何?兵员多少?堪用大舰几艘?最新式海鹘、车船各多少?”张俊问得直接。
陪同的都统制不敢怠慢,一一禀报:“回制置,明州水师账面应有战船三百余艘,实存堪用者二百二十艘,其中千料以上大楼船五艘,五百料以上艨艟斗舰四十艘,其余多为海鹘、车船、走舸等中小型战船。
水军兵额八千,实有七千二百余人,然其中老弱及缺额虚报者,约占两成。
至于新式车船,去年由将作监下发图纸,试制了十艘,正在磨合。
海鹘船倒有五十余艘,然多年未大修,战力参差不齐。”
张俊听着,眉头微蹙。
明州水师作为南宋最重要的水师基地之一,情况尚且如此,其他如泉州、广州乃至江阴、定海等地,恐怕更不容乐观。
账面与实际差距,老弱虚额,战船老化,新式装备推广缓慢 问题堆积如山。
巡视完毕,回到制置使司衙门,张俊立刻升堂议事。
召集明州及附近州府的水师将领、市舶司官员、地方守臣,黑压压坐了一堂。
“诸位,”张俊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蒙圣上信重,委老夫以海防重任。
今日巡视,所见所闻,喜忧参半。
喜者,我东南水师根基尚在,将士可用;忧者,积弊甚多,武备弛懈,较之北虏陆上之咄咄逼人,我海上防务,尤显懈怠!”
他目光扫过众人,不少将领低下头去。
“今日不言过往,只论将来。老夫既来,便要整饬水师,巩固海防,使万里海疆,固若金汤!凡有推诿懈怠、贪墨营私、玩忽职守者,莫怪老夫斧钺无情!”
堂下肃然,张俊的狠辣与手段,他们是有所耳闻的。
“当前要务有三,”张俊伸出三根手指,“一曰核实力,汰冗弱;二曰修战船,铸利器;三曰严海禁,绝奸宄。”
“核实力,汰冗弱”,张俊下令,由制置使司派出干员,会同皇城司番子,对沿海各水师营寨,进行彻底的点验核查。
重新登记所有在籍战船、兵员、军械。凡虚报名额、以老弱充数者,主官严惩,空额尽数裁撤。
对现有兵员进行考核,汰除老弱病残及不堪战者,发放遣散费令其归农。
同时,在沿海州县张贴告示,招募熟悉水性、勇健敢战之渔民、船民、蛋户子弟,充实水师,待遇从优。此谓“吐故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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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战船,铸利器”,张俊深知,水师之根本在于船坚炮利。他奏请朝廷,拨付专款,并允许动用部分市舶司收入,用于水师建设。
命令各水师基地,立即对所有战船进行检修,该大修的大修,该报废的报废。
集中能工巧匠,参考将作监新式战船图样,重点打造和改良两种船型:一是大型炮舰,以原有楼船、艨艟为基础,加强结构,在船首、船尾及两舷加设固定炮位,安装中型旋风炮或床子弩,乃至试验性的小型碗口铳,作为舰队核心与攻坚火力;二是快速突击船,以海鹘船、车轮舸为主,要求航速快,转向灵,配备强弩、火箭、拍杆,并预留搭载少量精锐士卒进行跳帮作战的空间。
同时,督造大量箭矢、火箭、火球、猛火油柜等火攻器具,储备于各水寨。
“严海禁,绝奸宄”,张俊厉声道。他重申并强化了市舶司的“三验”制度,对一切出入港口的商船、渔船,进行严格盘查,严防奸细、兵器、违禁物资出入。
在沿海重要港口、航道、岛屿,增筑烽燧、哨所,派驻水师巡逻船队,昼夜巡视。
严厉打击与蒙古或有勾结嫌疑的海盗、走私团伙,鼓励渔民、商船举报可疑船只与人员,一经查实,重赏。
对于与蒙古控制区有贸易往来的商船,进行重点监控,必要时予以扣押。
张俊深知,海防之漏洞,往往始于内部,故此条执行尤为严厉。
“明州、泉州、广州,乃我朝三大水师根本,亦是对外通商咽喉。”
张俊最后总结,目光投向地图上这三个点,“此三处,必须成为海上铁拳,进可巡弋远海,慑服蕃夷,护我商路;退可封锁近岸,歼敌于滩头,保境安民。老夫将亲驻明州,统筹全局。
然泉州、广州,亦需得力干将坐镇。朝廷已委任新任知州、水师统制,不日将至。
诸位务必同心协力,若因一处疏失,致敌渗透,或商路断绝,则三处皆危,大局动摇!”
张俊的雷厉风行与强硬手腕,迅速在沿海各地荡起波澜。
核查、裁员、修船、禁海一系列举措推行下去,自然触及诸多利益,引起不少怨言与阻力。
但张俊凭借其资历、圣眷及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将反对声浪强行压下。
有贪墨军饷、虚报兵额的水师将领被革职查办;有与走私商勾结的市舶司官吏被下狱;有怠于修船的船坞作头被鞭笞示众。
一时间,沿海官场、军界风声鹤唳,但效率也确实被逼了出来。
老旧的战船开始被拖入船坞,新的龙骨在船台上铺设,淘汰下来的老弱兵丁被遣散,精壮的新血开始补充。
沿海的烽燧加快了修建,巡逻的哨船明显增多。
张俊坐镇明州,日夜处理繁重公务,接见将领、官吏、商贾代表,巡视船厂、水寨,忙得不可开交。
他知道,自己是在与时间赛跑,必须在蒙古人将注意力完全转向海上,或内部奸细酿成大祸之前,将这道海上防线初步扎紧。
海疆万里,防务千头万绪,他这把老骨头,能否担得起这副重担?他望着衙门外浩瀚的东海,心中并无十足把握,唯有一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绝。
帝国的海上命脉,就系于他这位饱受争议的老臣,以及即将在惊涛骇浪中接受考验的三大水师基地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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